梦痕(连载十二)

第十二章    夜

夜,恬静、安详,而美好。月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白,夜空里有着玫瑰和茉莉混合的香味。风掠过树梢,筛落了细碎的轻响。罗纬嘉和婉儿沿着月光下的一条弯曲的小径慢慢地走着。刚刚从迪斯科的疯狂中解脱出来的他们,面对着如此静谧的夜色,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和空灵。长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一层静谧的、温馨的、朦胧如醉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散布开来。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走着,并没有一定的目标,只是顺着小径往前走。渐渐的,一种奇妙的感觉在罗纬嘉的血管里涌动。哦,夜是美的,小径是美的,身边的婉儿也是美的。他似乎从来没有领略过这么多奇妙的美。他真希望这条小径永远没有尽头,那么,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和婉儿并肩走上一辈子。

两个人在一座拱形的小桥前停了下来。小桥是白色的,桥下是一条人工的小河。几场暴雨过后,小河已经涨满了水,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小桥旁边有几棵老槐树,树的后面,就是好大一片荒草。说是荒草,其实却并不显得荒凉。草丛里飞来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忽高忽低地穿梭不停。深可没膝的草上缀着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射着莹洁的绿。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上,涂在桥栏杆上,涂在每一片草叶上,使一切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月光下,小桥、流水、树木、草丛,都带着种蒙蒙然的,蓝紫色的夜雾,虚虚幻幻的陈列在他们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河水潺潺的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续的几阵蛙鼓。哦,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

两人找了草丛边上一块较大的岩石,并肩坐下来,静听草丛里的虫鸣。草丛里的确有千百只秋虫在鸣叫。这声音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蟋蟀、蝈蝈、纺织娘、螳螂、金龟子……你简直不知道有多少昆虫届的艺术家汇聚在这里演奏和歌唱,而那些声音里,有单簧管的嘹亮,有大提琴的低沉,有小提琴的婉转,有竖琴的轻柔,有黑管的圆润,也有萨克斯的悠扬……这真是一个伟大的乐队,它们演奏出来的小夜曲、圆舞曲、交响曲……是任何人间的乐队也演奏不出来的。这是宇宙中最动人的乐章。夜,因为它们而生动了,也因为它们而静谧了。

罗纬嘉和婉儿静静地坐在那里,几乎是屏息静气地听着这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目光中都有一种出奇的感动和神往。他们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震慑住了。在这样的夜空下,在这样的宇宙中,语言已经成了多余的了。此刻,两个人的心中没有无奈,没有苦涩,没有痛楚,甚至没有人间的烟火,有的,只是这伟大的自然,这生动的夜。

好久,罗纬嘉才长长地抒了一口气。“我真不相信我们刚从舞厅里出来,”他说,“这里,好象离人的世界已经很远了。”

婉儿也轻叹了一声:“是啊!‘夜’是上帝所创造的最奇妙的时光。只有在这种晚上,和大自然距离得如此之近,我才觉得自己已经摆脱开世俗的一切羁绊和烦扰,才觉得真正找回了自己。”

罗纬嘉深有同感。他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那点点繁星:“有时我常想,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么的渺小!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看,这不是很滑稽吗?”

“因此,”婉儿接口说,“我们都讨厌争名逐利,我们都向往淡泊宁静。因此,我们也都属于自然而不属于‘人’。”

罗纬嘉不禁把目光转向了婉儿。她居然又一次说出他心中的思想。然后,她发现婉儿也正凝望着他,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宝石,深湛的放着光采。就在这片刻的凝视中,罗纬嘉明白了,无论在哪里,无论相隔多远,他们的心灵都是相通的。

夜渐渐深了。月亮已经偏西,但月光仍然皎洁而明亮。河水轻缓地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也流走了时间。

“老师,”婉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悄悄地把目光从罗纬嘉脸上移开,“您瘦了。这几天,可把您累坏了。”

罗纬嘉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是啊,即使高考的时候,我也没有遭过这样的罪。”

“遭罪?这两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婉儿笑了起来,笑声像风中的银铃,“好在,”她叹息了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罗纬嘉的眼睛变得晦暗了。“其实,我真愿意继续遭着这份罪,”他咬着牙说,“只要——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婉儿一下子抬起了头。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冻结在唇边。然而,迅速地,她又低下了头,默默地拔出了一棵青草。“您愿意继续受罪,这些‘骨干’们可不愿意。”她似乎故意让语调中透着一种轻快,“现在,在X师大,他们简直一分钟也想多呆了。”

罗纬嘉悸动了一下。他没有忽略掉婉儿话语中的“他们”。“婉儿,”他突然问,“你明天也要走吗?”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那个“也”字用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婉儿却没有笑,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几点?”

“下午一点,我丈夫开车来接我。”

罗纬嘉陡然咬紧了牙关。一瞬间,现实、离别、痛楚、苦涩……又回来了,被婉儿的丈夫开车载来了。他默默地垂下了头。一片薄云遮掩了那弯眉月,四周的一切突然黯淡下来,变得朦朦胧胧的。小桥旁边的老槐树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只有萤火还在明灭地闪烁,像一个个飘渺的梦。

“婉儿,”沉默了一会儿,罗纬嘉又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六天。”婉儿清清楚楚地回答。

“好快!”罗纬嘉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自己怎样仓促地登上了讲台,想起了那份难堪和委屈,也想起了婉儿的道歉……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昨天。“六天,”他轻声地,自言自语地说,“真够短的。”

“也够长的了。”婉儿幽幽地说,“长得足够做一个梦了,一个奇异的梦。”

罗纬嘉一下子愣住了。刹那间,他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对雾蒙蒙的大眼睛。可是,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难道,婉儿,她也在做梦吗?“六天,”他喃喃地说着,“能记住这个梦吗?”

婉儿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想,我能。”她的声音低柔而坚决,“我会记住这个梦,和梦中的一切,直到——死。”

一阵巨大的,惊喜的浪潮把罗纬嘉吞没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中加快了跳动,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就在这一刹那,他终于看清了婉儿一直在拼命掩饰的一些东西。原来,婉儿,竟和他一样,也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感,怀着一份炽热的爱。她爱他!爱他!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这种爱是无法改变的,到死也无法改变!罗纬嘉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有什么潮湿的东西正在向外涌,而心中那团快要熄灭的火苗又被点燃了。“那么,”他开口了,声音竟颤抖得厉害,“能……抓住这个梦吗?”

婉儿猛的抬起头来,她的脸色瞬间变白了,苍白如一张透明的纸,那双如星般闪亮,又如梦般迷梦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罗纬嘉。于是,她看到了那深黑的眸子里燃烧着的如火的激情。那激情是那样炽烈,似乎能把千年的岩石融化。她小小的肩头颤动了一下,仓促地,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慢慢地低下了头。时间静静地滑过去,很静,很静,很慢,很慢。空气似乎静得不会流动了。

终于,婉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晚了,”她说,小小的嘴唇带着轻微的颤动,“该来的时候,它没有来,而现在,它似乎成了多余的了。”

犹如一盆冰冷的水泼到罗纬嘉的心上,浇灭了心头那刚刚燃烧的希望的火苗。晚了?晚了,就等于多余了吗?就等于无可挽回了吗?就等于生命里的“外一章”了吗?“如果,”他固执地说,双手捏成了拳头,“我非要去抓呢?”

“那就只能把梦击碎。”

捏成拳头的手一下子松开了。罗纬嘉颓丧地垂下了头。把梦击碎了,他捧着满手的碎片又有什么用?而被击碎了的,又仅仅是一个梦吗?他的嘴角抽搐着,眼底飞进了一抹惨切的神色。“那么,应该怎么办?”他低低地,无助地问,“难道,就只能让梦成为一种永久的虚无吗?”

“把它变成一个永恒的回忆吧。”婉儿说着,嘴角浮起一个凄凉的笑,“人,有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

罗纬嘉沉默了。六天的恋情,永恒的回忆,这中间有着太大的差距。他宁可要这六天,而不愿意要那个“永恒”。

起风了,初秋的风已经带着深深的凉意。风掠过老槐树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月亮西斜,夜已经好深好深了。婉儿站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裸露在外面的臂膀。“老师,”她轻声说,“我该回去了。”

罗纬嘉也站了起来。“我送你。”他简单地说。

“不用了。”婉儿谢绝了他的好意,“这里离宿舍楼不远,抄这条小路,两三分钟也就到了。”

离宿舍楼不远?罗纬嘉诧异地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宿舍楼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月光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直通到那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已经把现实抛得很远了,殊不知,现实,就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婉儿向罗纬嘉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那条羊肠小道。罗纬嘉默默望着婉儿的身影越走越远,像一团飘远的,淡蓝色的雾,终于消失在一片人类的灯火中了。然后,他乏力的跌坐在那块石头上,把头埋在手心里。就这样,他一直坐着,脑子里像是一片空白,没有意识,也没有思想,直到一个声音把他惊醒:“纬嘉,夜深了,该回去了。”

罗纬嘉受惊似的跳了起来。站在他面前的是王东方。“东方,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惊诧地问。

“我来了好久了。”王东方坦白地说,“我听到了你们大部分谈话。”

罗纬嘉皱了皱眉,但没有发火。他已经没有心情和王东方生气了。

“一个聪明的女孩。”王东方出神地望着宿舍楼的那片灯火,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是啊,相当聪明,她能把现实和梦分割得这样清楚。”他突然把面孔转向了罗纬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就是‘榕树下’的那个梦姗吧。”

罗纬嘉无声地点了点头。

“梦婉,梦姗,都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梦啊。”王东方轻声说着,“纬嘉,我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能互相吸引了。你们是同一类的人,你们,”他惋惜地摇了摇头,“真应该早一些相遇。”

罗纬嘉的嘴角浮起一个苍凉的笑。早一些相遇?冥冥之中,谁在控制着命运?谁在操纵着人类的悲欢离合?谁又在导演着人间一幕又一幕连环上演的悲剧和喜剧呢?

“她,”王东方迟疑着问,“有孩子吗?”

“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王东方深吸了一口气。“纬嘉,”他突然转移了话题,“菁菁刚才又给我来电话了……”

“别跟我提菁菁的名字!”罗纬嘉突然暴躁地喊了起来。菁菁,菁菁,菁菁是他最怕触动的现实!他的灵魂已经痛楚到了极点,他不要菁菁的影子再横在他的面前。

“我不提!我不提你就能摆脱开她吗?”王东方也被激怒了,“纬嘉,清醒一下你的头脑,回到现实来吧!你关掉了手机,却无法关掉整个社会,离开了‘人’的世界,并不等于解决了‘人’的问题!你早晚要回来的,早晚要面对这些问题的!你不能总生活在一份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死守着一份毫无希望的爱情不放吧!”

“可我抛不掉它们!”罗纬嘉突然爆炸般地喊了起来,“我抛不掉婉儿,也抛不掉那份刻骨的爱!我宁可死守着,宁可!如果让我抛弃它们,我……我……”他说不下去了,他觉得没有一个适当的字可以形容出他那份疯狂的热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我……我宁可去死!”他终于爆发般地喊了出来。

王东方震惊了。怎么,仅仅是自己的一个电话,仅仅是六天的相处,就塑造了这样天崩地裂般的情感吗?他知道罗纬嘉和自己不是同一类的人,自己太理智,太冷静,太现实,而罗纬嘉太热情,太冲动,太浪漫。有时,他似乎永远不能理解罗纬嘉的某些思想和行为,更不能理解这份如火的激情。可是,他却明白了,罗纬嘉在爱着,在深刻的,疯狂的,痛苦的爱着,这份爱是那么强烈而危险,它足以烧毁一切,包括他自己和他所爱的人。自己和他七年交情,对这一切能袖手旁观吗?能置之不理吗?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灭亡吗?

“纬嘉!”他用尽全身力气喊了起来,甚至不管这声大喊会把别人惊动,“你宁愿去死,难道也宁愿让自己心爱的人和你一起毁灭吗?”

犹如一滴冷水滴进了一锅沸腾的开水那样,王东方的这句话,一下子让冲动的罗纬嘉呆立在那里。毁灭?他愣住了。他想过“破碎”,想过“伤害”,却从来没敢去想“毁灭”。毁灭谁?毁灭什么?他瞪着眼睛看着王东方,眼底是一片迷惘和茫然。

“纬嘉!”王东方的声音放低了,但语气却加重了,“想想吧,当你不顾一切去抓这个梦的时候,婉儿的丈夫,尤其是她的女儿,是不是要受到致命的伤害?而她平静的生活是不是要被击得粉碎?她的名誉是不是要被他人中伤?她辛辛苦苦闯下的业绩是不是要毁于一旦?一个女人,亲人被伤害了,生活被打乱了,事业被摧毁了,名誉被中伤了,你还让她拿什么在社会上立足?靠什么在现实中生存?而她能得到什么呢?大概只有你的爱情吧。而‘爱情’这东西是不能当饭吃当衣穿的。当一切已经被毁灭的时候,爱情还能存在吗?梦还能存在吗?纬嘉,你不是在抓这个梦,你是在毁灭这个梦,甚至于毁灭婉儿所有的梦!而没有了梦的婉儿,还能活下去吗?想想看,你是在爱婉儿吗?你是用爱去毁了婉儿!”

“哦!行了!东方,你别说了!”罗纬嘉揉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要迸裂似的疼痛着。婉儿,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颗挂着水滴的松树,以及那些从树上纷纷坠落的,梦幻般的水滴——坠落得支离破碎,坠落得尸骨无存!“永远不要去触动一个梦!”婉儿的声音又回荡在他的耳边。哦,婉儿,我可以去死,但我怎能毁了你的一切?怎能让你跟着我一起毁灭?

“还有,”王东方固执地说下去,“毁灭的仅仅是婉儿吗?你呢?你的世界呢?是的,你没有上级,你的束缚要比婉儿小得多。但你有亲人,有事业,有抱负。这一切,难道也要受你的爱情的连累吗?还有,菁菁,她怎么办?我知道你不爱她,可是当初是我介绍你们相识的,是你主动去追求她的。如今,你们已经登记了,新房、家具、酒席……都订好了,连菁菁的嫁妆都预备齐了,你却突然把她甩了,而去追别的女子,你把她置于何地?她以后还怎么在别人面前抬头?你既然不爱她,当初就不应该去追她,也不应该和她订婚。而如今,木已成舟,你就要负责任!她毕竟和你相处了五年,你虽然不爱她,却也不能残忍地伤害她吧!”

“哦!东方,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他用手抵住额,觉得一阵晕眩,头痛得更厉害了。他的心绪飘渺而零乱,许许多多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交叠,有婉儿,有菁菁,每个影像都带来一阵心灵的刺痛。是的,觉悟是来得太晚了。撞进了网罟的鱼说:“早知道我不走这一条路!”可他已经被网住了,他逃不掉,也争脱不开了。

“不,我要说,”王东方依然没有住嘴,大概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好长时间了,“这几天,菁菁天天给我打电话。她说她不管说了什么伤害你的话,都是无心的。她甚至用哀求的口吻请你原谅她,回到她的身边。我能听出来,她是彻底地害怕了,害怕失去你,失去这个婚姻。不管你爱不爱她,她可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呀!另外,”他的目光突然变得严肃了,语气中有一丝责问的味道,“纬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菁菁的事?”

“你说什么?”罗纬嘉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心脏,他受辱般地跳了起来,面孔发白而眼睛血红,脸色狰狞而可怖,额上青筋暴起,“你这混蛋!你以为我和婉儿……”

“我没疑心你和婉儿做什么,”王东方平静地望着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刚才,菁菁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她哭了,哭得那样伤心而无助。在我百般询问下,她终于告诉我,她——怀孕了。”

即使一颗原子弹在罗纬嘉的脚下爆炸,也不能给他带来这样强烈的震撼。一瞬间,他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石像,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然后,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一下一下的。“天哪!”他发出一声模糊的,惨切的低吟,似乎是梦中的呓语。接着,他脸上的肌肉开始大幅度地抽搐起来,面孔扭曲了,眼神绝望而恐怖。“天哪!”他又叫了一声,用手捧住了头,闭上眼睛。一种绝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脏。他觉得心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不,已经化成了灰,而那无数的小灰尘也在痛,每一粒都在痛。“天哪!天哪!”他低低地,不断地呻吟着,每一声都带着强烈的惨痛和无可奈何的凄怆。然后,他转过了身,走到了桥上,脚步是踉跄的。再然后,他蹲了下来,把头埋在弓起的膝盖里,双手抓着头发,一动不动。他似乎又变成了石像,好久好久,他就这样蹲着,不动,也不说话。

王东方默默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深深的同情与怜悯。“纬嘉,”他说,“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

罗纬嘉没有哭,心灵的痛楚到了顶点的时候,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想起了登记那一天的晚上,那天的月光太好,那天的夜色太浓,那天的菁菁太温柔,那天的自己又喝了太多的酒,那天的行为又已经属于“合法”的范畴……可奇怪的是,他那样强烈地爱着婉儿,却连她的手都不敢轻易去碰,即使在刚才,他的情感已经炽烈得发狂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他爱着婉儿,这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景仰和赞叹,因为深深的爱着她,所以才尊重她,才不敢,也不想对她冒犯。而菁菁,他对她只是一种本能的“欲望”罢了。罗纬嘉痛苦地咬着嘴唇,直到把嘴唇咬出了血。人,必须走多少弯路才能体会一些哲理,而体会之后又如何呢?一个因年轻和冲动犯下的错误,又要用怎样昂贵的代价才能弥补呢?哦,苦涩的情感,婉儿说的。如今,他终于知道什么叫“苦涩”了。他咀嚼出了苦涩,咀嚼得太多太多了。

夜风依然在老槐树的顶梢回旋,秋虫依然在草叶中轻唱。脚下,哗哗的流水带走了时间,却带不走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

终于,罗纬嘉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了,仿佛经过一场大战似的,可面容相当平静,脸上有一种悲壮的,牺牲的表情。他掏出了手机,开了机,默默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王东方听到了罗纬嘉低低的声音:“菁菁,我是纬嘉。……是我,真的是我。……哦,别哭,别哭……别说了,我都懂,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明天晚上,我就回家。……我一定回来。……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等我,好吗?明天见。”

放下电话,罗纬嘉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苦涩。王东方用感动、同情而激赏的目光望着他。“纬嘉,你是个男子汉。”他由衷地说,“婉儿没有看错你。”

罗纬嘉苦笑了一下。“你看到那颗星了吗?那颗最亮的星。”他用手指着远离银河的一角夜空,那里果然有一颗澄澈而美丽的星,在高贵而孤独地闪烁着灵性的光。“婉儿说得对,今生今世,我——只能做一个瞩目者。”他蓦然咬住了嘴唇。一颗浑浊的,男性的泪珠,终于从他疲惫的脸上缓缓地划落。

王东方眼着这一切,眼角也湿润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揽住了罗纬嘉的肩。两人并肩向教工宿舍走去。

月已西斜,但仍然皎洁。月光下,一切都仿佛被笼罩上一层绿色的迷雾,静悄悄的,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像一个虚幻的、不真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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