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雨夏晨
1.
陶行香这名字是爷爷取的,陶家书香世家,历经流转,人丁从行香爷爷这一辈便开始便稀薄下来。
行香在很小的时候,邻里长辈就总在她的耳旁念叨,她命苦,从小没爹没娘,在落后又荒凉的村庄里跟着两位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一块生活。
常有背着柴火的老妇或老汉路过萧条的行香家门,每每朝院子里望去,都能看到一个单薄的孩子般不是在烧火,就是在忙前忙后的洗衣、做饭、烧水,給家禽牲畜喂食,拾缀庭院的草垛。
有时候天气好,行香会推两把椅子和一台小茶几置于院子中央,泡点儿茶水,再熟练的从高堂前菩萨后面拿出上了点尘土的收音机。
这台收音机行香有记忆时就存放在这了,有时打开破旧的仅能听出一丝戏曲的残声,好在声音够大,也能让两位老人跟着哼唱几句。
行香很喜欢看着爷爷奶奶坐在院里歇息,他们不忙活的时候,也爱边喝茶边听曲,行香也会认真专注得给他们按摩拿肩。
有时,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女儿家的玩笑话,总会叫两位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偶尔,一些邻里的农村妇女也会施舍一些她们做工的洋娃娃部件,让行香帮着整理打点,好做些贴补家用的钱,又也许是想让行香自己也能攒点钱,为自己买点小零嘴。
很多人邻里乡亲都说,行香这丫头不容易,活下来全靠上天垂怜,也有人说她命硬,小的时候没死成,是有堂前神灵庇佑。
2.
行香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每每看到旁人家的孩子依偎在对对夫妇的怀里,就会在想,为什么这些人家里总会多出两个慈祥的面孔?为什么这些和她同龄的孩子们有数不清的新衣服和干净衣服穿?为什么女孩子的头发能扎得那么洋气好看,还有两朵被红花点缀的漂亮啾啾。
以及,她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他们能叫这些人“爸爸妈妈或爹爹娘亲”,而她却不行。
有一次,她在路边杂货铺看到两个大人,在给不远处一个哭唧唧的小女孩买了根五颜六色的冰棒,小女孩原本委屈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明媚动人,扑向他们的怀抱,一边蹭各自的衣襟,一边还把冰棒往嘴里塞,亲切地唤着那两个她从未说出口的名词,笑颜如花。
她心里有了一丝的好奇与向往,她好奇是不是只要唤这两个词就可以得到和女孩同等的对待,她也很想有这样的对待,可她不敢。
她想了很久,也蛰伏窥探了这些人很久。
每一个下雨的屋檐,行香总会看到别人家的姑娘,被撑着伞的父母宠溺着背在身后,三言两语就被逗弄得笑出了声;也总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看到田野里男孩们被父亲架在脖颈上高呼“哦耶!!哇!驾!”,游泳划船兴致而归的样子。
常有小孩瞧见行香小心翼翼的站在房屋的阴影背后偷视,每每如此,就也习惯对沉默寡言的行香做着鬼脸,但总被聪慧的大人们用语言喝止住了。
行香不敢和同龄的孩子们玩,除了怕在他们嘴边总念那两个词,她更怕看到的是,大人们一看到她就打量她的怜悯神情。
那种眼神让行香觉得,这个世界上行香就是被抛弃的永生孤独者,与其说害怕,不如说行香很恐慌。
3.
行香八岁那年,开始逐渐明白,村里人对她怜悯的由来,也慢慢的了解到村里老人说她命硬的含义。
母亲为生她难产而去,父亲因家庭的重担都压在了他身上,选择去外地谋一份生计,可不久却因一次江面救人意外溺水,至今下落不明。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清楚,并不说破,怕是人也早就不在了。
母亲和父亲的先后离去,使行香从小就被送养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爷爷奶奶那时为失去的儿媳和儿子肝肠寸断,根本无心照料多出的一张嘴,何况还是个女孩儿。
在农村里,女孩好像生来就命贱,因为他们都觉得女孩养大了也是旁人家的,哪能传承香火,绵延家族子嗣。
自那以后,爷爷奶奶念叨在嘴里的,要么是郑家断了根,天降灾祸;要么就置气于行香这女娃命硬,怕是克死了自己的生身父母。
行香约莫一岁的时候,某夜电闪雷鸣,阵雨连下三天三夜都没有停下的趋势。
老两口那几日身体不好,卧病在床,被邻里人发现时,行香已经饿得嘴唇发紫,连哭都没了声音。隔壁家的王婶急忙问邻里讨了不知谁家刚烧好的小米粥,硬是塞到了行香嘴里,才给行香渡了一口气挺了过来,那时的行香愣是蹬着腿就嚎啕大哭。
听在场的邻里人说,那次,行香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当时的王婶一听到行香哭的声音就激动地紧紧搂着她,止不住的泪水溢出,心疼的说着“不怕不怕,婶婶在,香香乖,香香最乖。”
行香这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朝着王婶笑了笑就没心没肺的睡了过去。
乡里人都暗自心惊,皆想着这娃真是福大命大,有灵性,怕是将来有福报要还,老天这才没有收走。
4.
行香的爷爷奶奶自身体慢慢硬朗过后,被王婶念叨了很久。
总归是固定的几句:“行香怎么说也是你们的亲孙女,要是你儿子儿媳在天之灵该有多难过!”“我看行香这娃就很讨巧,你们不要我家来养!”“行香每天只要吃饱就很乖了,怎么?最简单的都施舍不了,行香叫你们可是爷爷奶奶啊,瞧瞧你们做爷爷奶奶的样子,哦,就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你们不想行香长大了养你们啊,不和你们亲,你们再年迈点还会有人陪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爷爷奶奶开始对行香存在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观,他们开始对行香笑了,奶奶开始认认真真的给行香打理衣裳,爷爷开始把行香架在肩上,逢人出门会说这是我孙女,可乖可机灵了。
行香自懂事起,就只记得爷爷奶奶温暖的笑,以及对她无微不至的好。
至于听到村里人讲得那些儿时凄惨的记忆,她是肯定没有的,也不去计较这到底孰真孰假,行香只知道,如今的爷爷奶奶是真心疼她爱她,如今的岁月也很静好。
行香刚学会跑的时候,最喜欢撒欢似的在田野奔跑的感觉,那时,一整个蓝天就如在她背上徜徉,土地在脚下裹着柔软。
她也喜欢爷爷奶奶在身后唤着她,陪她放风筝,逮知了,捉泥鳅的场景,被两位老人在身后气急败坏追逐的时候,每每都惹得自己捧腹大笑,玩累了就躺在漫山遍野的草丛里睡觉,爷爷奶奶总归会在不远处忙着日复一日的农活。
等到睁开眼,行香都躺在了裹着暖暖阳光的被褥里,满满都是被呵护的幸福味道。
5.
行香读书读得晚,九岁那年,爷爷奶奶才硬是把学费凑上,准备把行香送到省城里一所较好的小学读书。
省城里的行香每半个月才能乘校车回乡一次,一次三天。每次回校的行香都泪眼婆娑的耍赖说不想去学校、舍不得离开爷爷奶奶,还有家里的宠物阿黄小花。
爷爷曾语重心长的告诉她,孩子啊,你知道当初为什么给你取名行香,行香子,是读书引啊,这是我们对你的寄托。爷爷奶奶并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以后多识点字,学点知识才有出路,我们如今并没有什么用了,助力不了你,这一路,你只能自己去闯,现在你都受不了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当看到爷爷奶奶愁眉不展的面容,懂事早熟的行香逐渐学会了隐藏失落情绪,为了让他们放心,行香每次离开家都会表现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告诉他们要保重身体,吃得开心,玩的开心,不要那么累,不要折腾。
行香虽然比同龄人起步晚,但后天肯吃苦,小学和初中共连跳了三级,慢慢的也追赶上了同龄人的脚步,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每次寒暑期回乡的第一件事,行香都是极为兴奋的告诉爷爷奶奶,自己拿了一个又一个奖状,期中期末考试均是名列前茅,把到手的奖励都给二老检视一番,每每如此,二老总归笑得合不拢嘴,爷爷总爱忙唤着老婆子调点粘胶来,把一张又一张奖状贴在大堂的墙上。
爷爷眯着眼,仰视着张贴的一张张火红而纯美的象征荣耀的纸,嘴里絮絮叨叨着“好啊,孙儿有出息啊,要你们都在,能看到多好啊……”眼角噙着泪。
行香隐约能猜到爷爷话里的含义,可心早已麻痹得没了以往那般酸涩。
她也习惯了安安静静的坐在堂前门廊边,发呆走神。偶尔报之以温柔的目光看着早已两鬓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默不知声。
你看,阿黄小花,她抚了抚窝在椅子上的一只狗和一只猫。
轻轻说了一句,我们都习惯了,不是吗?
6.
行香高三那年在课上早读时,突然被班主任点名叫出门,告诉她有家人来接,可能有点事需要她立刻回家处理。
不远处的行香看到了在雪中焦急来回走动的王婶,没有看到爷爷奶奶的影子,行香浑身一愣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连同走近的脚步都开始变得虚浮而缓慢。
王婶苦拉着脸,强装笑意的道,香香啊,乖,你和我回趟家看看你爷爷,他摔了一跤,现在躺在床上呢,一直等你,你奶奶也在,你放心啊,乖,我们就回家看看。
那年,南国的冬天异常寒冷,雪接踵而至,断断续续下了一场又一场,覆盖了行香家周围的整片田野。
行香知道王婶说得没有那么简单,反复自己在心里嘟囔着一切很好,就是回家看看,他们只是很想我了。
一路归乡,越靠近家,行香腿脚开始不听使唤的滑摔了无数次,可恨不得走得更快点。不远处,她听到很多邻居都堵自在家门外沉闷着说着一些话,她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天真的幻想。
爷爷摔得很严重,被送到医院时,医院就说老人年龄太大,伤到心脏,施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老人家连忙连夜被抬送了回来。
爷爷那时候笑得很惨淡,只请求送来他的人再送他回家,因为还有个老伴在家等着,还有个乖孙女在学校,就算离开也要和孙女说上一两句话。
听说,爷爷拖了最后一口气,等行香来,就是为了告诉她,对不起看不到你长大了,香香快高考了,孙儿要加油啊。
后来,爷爷走了,行香不敢大哭,她爱的人走了,只剩奶奶了,她要很乖乖的,让天堂的爷爷放心,可有时情绪就是不受控制,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忽然痛哭起来,她忍不住不去想,从那一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爷爷了。
奶奶自爷爷走后,生了一场病,病里反复念叨着“老头子”、“你在哪呢”、“别走了”,梦醒后嘴里反复念叨的还是同样的话。
行香每每都会温柔细雨的告诉奶奶,奶奶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所以,你也不要离开香香好不好。
行香很少展露脆弱的时候,可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下一秒奶奶也同爷爷一般,撇下她,离她而去。
7.
行香未负爷爷临终的嘱托,高考分数考的很高,以至于足够进入首都最好的大学。
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乡最近的城市读大学,她想离得更近,和奶奶一样待在有爷爷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她想只要随时转身就能回乡照顾奶奶,她不想给人生再留更多遗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以前行香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真正明白时却早已物是人非。
行香后来成长为很出色的大人了,每周都会按时回家,她会和过去一样,推两把椅子和一台小茶几置于院子中央,泡点儿茶水,再熟练的从高堂前菩萨后面拿出上了点尘土的收音机,和奶奶并排躺在一起听那残存的戏曲声,哼哼咿呀,彼时经过的人总会从破旧的门前听到一阵轻笑,乖孙女,错了错了,你呀,这段不对,重来……
奶奶后来告诉行香,她和爷爷都做过同样的梦。
是那场梦,让他们觉得生活有点盼头。你真是个好娃娃啊,当年,你差点被我们饿死,是我们对不起孙儿你,你知道吗?那夜病重,我们梦里都梦到你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和我们说,你是来报恩的,你会给家庭带来福报,陶家书香世家,原以为我们这一代已经没落,没想到会出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娃……是命运啊,也是造化。
奶奶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离开的,走时笑容安详,没受一点苦,就像睡着了一般。
行香这次没有哭,因为她知道,奶奶走得没有一点遗憾,她也没有。她和爷爷总算团聚了,他们一起在天堂都不会孤单。
而行香,后来成为一名知名的医学博士远赴海外,为国家争了一次次医药专利。可她每年回国还是会到爷爷奶奶墓碑前看看,唠嗑这些年走过路,见过的风景。
很多人采访时都曾问她,过去一段时间一直留在小城市,浪费了做医学研究的大好年华,会不会后悔。
大抵只有明白行香所走过路的人才会明白,这世间并非千般好,可唯一人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