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要成为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前 言****************

很多事情,在十八岁之前都看不惯的,叛逆期时我因幽怨滋生了丰富的想象力,甚至想过为同龄人发明一副人工耳蜗,听不进去的话都变成美妙的音乐,或者甜美的女声。这会是多么人性的设计。

后来,家族小辈出现“没考好”、“学不乖”这种情况,思想收尾工作都落在我身上(姑婆们爱抓我去劝说小男生们),我学着成年人的口吻开始教唆他们,结果不中用。 之后再老了一些,我爱跟他们分享故事,说若干类似的经历导致的利弊与现状,听起来虽不太相干,但他们却感兴趣,瞪着双眼,即期待新鲜世界,又显露着小胆怯。 归结说来,少年成长,就如把自己扔进洗衣机的过程,来回几圈,棱角总会变得干净一点。

book君

****插画:许旺旺****

少 年 之 死
路丁****

一只巨大的黑色彩斑蝴蝶在追着他。 “你觉得这是什么心理预兆吗?比如即将发生不好的事情之类的。”他问路严。

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巨大的黑色彩斑蝴蝶在追着他。他被吓醒了。

他和路严在等公交车回学校,今天下午有一场考试。刚才下了一阵雨,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伞,湿漉漉的,任何东西都湿漉漉的。

“可能预示你下午的考试将不顺利。”路严不以为意。

“不不,绝对不是。我觉得是更为糟糕的事,你不知道那只蝴蝶有多大。” 路严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想象那只蝴蝶,可他想象不出来。

“你一直在心里想着一张巨大的网,这样你就不会怕了。你会梦到那张网,用网抓住那只蝴蝶。”路严说。

“我会试试的。”他在心里想着该是怎么巨大的网才能网住那只蝴蝶。他在梦里跑得很累。

他们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整个车厢内都弥漫着一股绵绸的雨水味。他回忆了一下这几天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没有在哪见过那样一只黑色彩斑蝴蝶。梦真是没由来的,专门折磨人。

“你爸爸的脚好了吗?”他不再想了,想随便聊点别的。

“还没有,他自顾自的一个劲儿生气。” “这是挺让人生气的,如果你的脚也被人用什么东西砸到的话你也会生气的。” “可是都已经一个星期了,他还在生气什么呢。更何况别人来道歉时,他也已经和气的原谅他了不是吗。他越生气他的脚就越疼。”

“他们就是这样的。你不觉得这很好理解吗?或许那来道歉的人也不是真心来道歉的呢。”他说出这些话,但心里却没有想到什么相应的事情,这让他觉得自己在胡乱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说得就是对的。他在脑子里使劲的挖掘事情。

路严想了想他说的话,他觉得该为自己的父亲辩解一下。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爸不是那么虚伪的人。我想是脚上的疼痛让他失去了一些理智,让他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你想想,你身上某处伤口要是一直隐隐作痛,神经也在突突的跳动,折磨着你,你会不会愤怒,失去平日的好脾气呢。” 他耸耸肩膀,“我没有针对你爸的意思,我只是想说说那种现象。你知道的,就是大人常有的那种现象。” 路严看了看手表,时间出乎预料的过得比他所认为的快。

“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始考试了,你觉得这次怎么样,和上次比较的话。” 他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把握,但这些考试都说明不了什么。我搞不懂为什么每个星期都要来那么一次。”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笑了笑。

“你不觉得就像你爸的脚伤一样吗,这些考试。每过一个星期就让我们的神经突突地跳动,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也得发发脾气,也要失去一些理智。”

“就像大人们一样?”

“对,我们得像大人们一样失去理智发发脾气。就是这样。对。” 他们突然显得高兴极了,两个人都相互对着对方张大嘴巴大笑着。

他们拿着湿漉漉的雨伞下车后,依然想着那件事——他们得失去一些理智,顺便发发脾气,装作大人们可笑的样子。他们觉得这很新鲜,比考试新鲜多了,甚至比现在的任何事都新鲜,足以让他们高兴上好一阵子。

他们进了校门,他们稍微迟了一些,已经很少有学生还在路上像他们这样走着的,他们觉得这是第一关——失去一些理智。 他们到达教室的时候,铃声正好响起,他们是最后到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他们坐在位置上,各自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没说什么话,开始发下试卷。

他想,要是只有我一个人,那该是多么可怕的场景啊。他偷偷去看路严,发现路严也正看着他,他们相视一笑,暗自庆幸自已不是一个人。

他看着试卷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问题,觉得像蚂蚁似的。继而感到自己像一只蚂蚁。他看到突然有个文字跳将出来变成一只蚂蚁,对着他扭动着自己的身姿,它从桌上跳了下去。他觉得不可思议,看了看底下,雨伞渗出一滩水,他的鞋边被雨水沾湿。为什么雨伞上的水一直滴个不停呢,为什么雨伞就不能干燥一些呢? 他似乎闻到雨伞上的雨水味,鼻子里痒痒的,肺部湿润的透不过气来。他想安静下来考试,可心里总有什么在作祟,好像无数只蚂蚁沿着血管一路跑进心脏,张大嘴巴在上面大快朵颐。

“这是些什么鬼问题!”他觉得这些题目难极了,完全不是平日里做的那类习题。

他抬头看了看,所有人都低着头,手上不停的写着什么。他看了看老师,发现老师正看着他,他慌乱的低下头。他不知道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他想可能老师会觉得他要作弊什么的,他想考试迟到跟坏学生大概有些关联。

他写不出什么来,现在试卷上大片的空白冲击着他的眼睛。直到考试结束,他也没填上那些空白,他可不想胡乱填写些自己都不知道正确与否的答案在上面。

“考得怎么样?”路严问他。

他摇摇头,“继续那个游戏吧?” 他们继续那样走着,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他们特意绕了远路,只想着在路上多逗留一会儿,他们都不想这么快就回家去。他们进入一种奇异的心境,好像什么都离他们很远,什么都碰不到他们。他们走了很远,走了很久,但他们都不感到疲累。

他忘我的走着,但在一个街角突然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这边走来,但那个人显然还没看到他。他突然有点紧张,他想到自己的父母和那个人的父母。那是他的表哥。

“看,那个人是我表哥。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但最近几年越来越……越不行了,就像生命似的,我们的好关系就要消逝了。”他的脸上略过一阵黯淡。

“为什么?我是说,因为什么,总是有原因的吧?”

“那些原因就像刚才的那些考题一样,全是烦人的无聊玩意儿。那些原因原本不应该影响到我们的,你知道吗,我家和他家,我们的友谊里不应该参杂这些家庭琐碎的事情。但我们……我们已经长成大人了,我们因为那些事都失去了一些理智。”

“他已经是大人了,我也在慢慢长成大人。” 他们仍朝前走着,他一边抬头看看他表哥,一边跟路严说话。他们没有改变行走的路线。

“他是做什么的?”路严问。

“嘿,你这问题可十足像个大人问题,我们现在应该停止这个游戏,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个问题。”

路严耸了耸肩,“我没有那种恶意。”

“当然了,我知道。我只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种恶意来。我们周围到处都是这种恶意,我简直忍受不了。”他说完后应景似的浑身抖了抖。

“他看到你了。”路严对他说。

“我们该打个招呼。”他说。

他抬起头,笑着看他的表哥,但表哥没有笑,只是看着他。他们停下脚步,他们现在面对面站着。

“怎么到这边来了?”表哥问他。

“我们刚考完试,我们想到处走一走。”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都没说什么话,他们站在街边。

“已经十五岁了吧?”

“我比你小三岁。”

“你们考得怎么样?”他朝着他和路严扬了扬头。

“我觉得还行。”路严回答。

“我有许多道题没有写完,”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不觉得这些考试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吗?我是说,其实用不着每个星期测试一次不是吗?”

“那你认为什么是必须得完成的呢?”表哥对着他笑,但那不是什么好的笑容。

他正要回答的时候,表哥抬起右手看了看手表,那只手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他和路严的眼睛生疼。

“你在等人吗?”他问。

“嗯,我们约好了时间,他已经迟到十分钟了。”他确实有些不耐烦了。

“你希望我们再在这跟你聊会天还是想一个人继续等下去呢?”他真诚的这么问,他的语气确实显得十分真诚,他想让表哥把他们留下,多聊会天,他很久没跟他聊天了。

“不不,你们不必留下,尽管走好了。你们也该回家了,这里离你家很远,如果你们还想走路的话,现在最好开始往回走。” 他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路严站在他身旁,他原本觉得自己该走开的,让他们可以好好说说话,但他又觉得不必如此,他可以只管站在这,他乐意听他们说话,哪怕他插不上什么话。

三人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嘿,你看,那是小个子阿莲。”路严突然喊道。

他和表哥一齐看向对面,一个小个子背着书包正走着。

他很久没有说话,像在仔细的辨认是不是阿莲。

“对,没错,确实是他。”

“我想我们该上去打个招呼,我是说我们恐怕有三年没见面了。” 他大笑起来,“我喜欢这句话,我喜欢这句纯正的大人话语。”

“你们是该上去打个招呼。”表哥说。

“再见。”他们一起对他说。

他们穿过马路,他们都知道后面的那双眼睛一直看着他们,他们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该去和那个小个子说话吗?”路严问他,那个小个子就走在他们前面。

“我们该上去说话,我们不应该让表哥知道我们在骗他。噢,让我安静会儿,你去和他搭搭话,我现在只想安静一会儿。” 路严看了看他,他想说点什么,他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知道。我就走在你旁边,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对他笑笑,以作回应。

他想起考试快开始时他们一起慢吞吞的走进教室后的那种感觉,有个同伴一起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他们走在那个小个子身后,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小个子,但背后那双眼睛仍在盯着他们。

路严和小个子打招呼,装作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感觉。他走在一旁,魂不附体似的,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也笑着对那个小个子说些什么。

“阿莲,你是阿莲吧。” 试卷发下来了,他的成绩排在班级倒数,但他觉得没什么。 “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提到的那个梦吗?巨大的黑色蝴蝶那个梦。” 路严想了想,“记得,我还叫你用网抓住它。”他说完笑了起来,就像在嘲笑先前提出这个建议的自己。

“是的,昨天晚上我又梦到那只蝴蝶了,但我没能梦到网。”

“怎么样了?”

“你会不敢相信的。太恐怖了。” 路严睁大眼睛,只是盯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只蝴蝶追上了我,我实在跑不动了。我很害怕,我是说那只蝴蝶确实很大,它几乎笼罩了我梦境里所有的空间。它飞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蝴蝶的眼睛在哪,或许它压根就没有眼睛。我站在那一动不动,我的腿软的就像变成了一堆烂泥。”

“你知道吗,那只蝴蝶突然的,突然的就冲我飞过来,铺天盖地的。一下子就飞进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猛地咳嗽起来。

“飞进了我的鼻子里,你想象的到吗?它那么大,却还是飞进了我的鼻子里,我简直就要窒息了。我不敢呼吸,你明白的吧,一呼吸它就要滑进我的喉咙,进到我的胃里去了。”

“太可怕了。”他们一齐惊呼。

“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啊!我不呼吸的话我就会死掉。我想在梦里死掉的话我在现实中也会死掉。我只能呼吸,呼吸,大口呼吸。它一下子就滑进了喉咙里。那种涩涩的粉似的阻碍感仍然存在在我的喉咙里,我是说现在,就算是现在也有那种感觉。”

“它进到我的胃里去了。它会在那儿被消化掉。”

“相信我,这比坏成绩糟糕一百倍,一千倍。”路严对他说。

他们走在路上,快要落到地平线以下的太阳使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个大人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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