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婷没有抬头看丹尼尔,而是走到新沙发上坐下,点开邮件,主题是To my love。这是一封长度可以与雅婷启程去吉隆坡前写的信相媲美的信,她读了快50分钟才读完。
信头称呼是,Dear my love。第一句话是:为了能将我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晰更完整,原谅我采用了这种书面的沟通方式。由于这封信太长,雅婷只摘取了几段重要的与我分享过。其中表述的主要线索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讲的是遇见雅婷以前,第二个部分是遇见她以后。
在遇见你之前近40年的光阴里,我的生活已将我塑造成为了一个想逃离而不是想拥抱它的人。去拥抱它太难了,每次当我满怀热忱地想要像我的哥哥和妹妹一样将自己投入进生活时,它总会在给予我像毒品一样短暂的幸福和温暖后,又将我无情地扔出来。
每次当我被遗弃之后,我总是会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惶恐,我在狂风肆虐的无人的海滩上狂奔,在亚马逊雨林里躲避凶悍的野生动物,我在荒凉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里吼叫,在大雨将至前的多瑙河岸哭泣,我竭尽全力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融入这个人人身在其中的生活,最后都落得伤痕累累的下场。
我想上帝大概是放弃我了。我是这个人人赞美的美好生活的弃儿。那我为什么会存在呢?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思考了若干年,终于恍然觉悟:这人生根本毫无意义,每个生命都像天边飘过的云,一段时间后就散了,什么痕迹都没有。
既然人生毫无意义,而别人所追求的那些幸福也不属于我,那我这短暂的一生可以做点什么事呢?人总要有一点追求吧?我想起了一句拉丁谚语Orbis terrarum est speculum ludii(世界是一面游戏的镜子),我觉得我可以成为这面镜子前的观察者。世上的人都在寻找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像爱奥尼亚海上的伊萨卡岛,人人都听说过这个岛,但是却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到达这个岛的航线。
这个世界就像爱奥尼亚海,世上的人都飘在这片海上,有的人住在一座小岛上,而有的人是驾着船的水手。小岛上的人出生在岛上,也死在岛上,他们一生都不会离开那座岛。而大部分的水手都会选择一个岛靠岸,然后永远都不会离开,那座岛大概就是属于他们的伊萨卡,因为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伊萨卡长成什么样子,而一生的时间却是有限的,所以每个水手都有了不一样的伊萨卡。
伟大的上帝几乎为每个水手都准备了一座小岛,而他总也会有疏漏的时候,我就是那个无处靠岸的尤里西斯。一开始我也曾为自己被遗弃而感到烦躁和欺骗,但我渐渐习惯了甚至爱上了这样永远漂泊的状态,我在漂泊中通过与不同小岛的接触慢慢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小岛是不一样的东西。有的人的小岛是职业,有的人的小岛是兴趣,而我的小岛是爱情。
在你之前,我总共迷恋过9个女人,但这9个小岛我并不是全都拜访过。准确地说,我只拜访过其中5个,还有4个只是单恋,我远远地观察过她们,但从来没有告白过。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减弱她们对我生命产生过的影响,接近她们的喜怒哀乐,听她们的故事,她们的美好、智慧和能量,让我真真切切体会过生命的激情与真实,我心存感激。
虽然最后都被强行赶走,或者有的时候是我自己因厌烦而逃走,但我因为知道了每一个她们,而更清楚了这个世界,也更了解了我自己。所以,每次从温暖舒适的小岛上再次回归颠簸险阻的船上时,我并不会感到凄凉,而是因更多的了解而知足。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下遇见你的。在开始解释遇见你之后的部分前,我想有必要先讲一下另外一个小话题。
虽然爱情会对我做一些荒唐的事情,它噬咬我的心让我痛苦过,但它至今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因为它燃烧着我的生命,丰富着我的灵魂,拓宽了我的视野,而性却不同。对于我来说,因爱可以有性,没有爱也可以有性。我可以和一个我讨厌的人有性接触,却只会用心地为我喜欢的人写诗。
那个周日你来我家见到的女人叫阿苏塞娜,在认识你之前5年我就认识她了,是在一个酒吧认识的。我对她没有感情,她对我也没有感情,这样很公平。我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她,她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找我,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契约。我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其它信息,只有性。
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与她联络过了,那天吃完晚餐你走后她突然就来敲了我的门,她好像遇到了难过的事但她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因为我和她甚至连朋友都不是。你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直到你从门口跑开,一无反顾地跑进了大雨中,也不接听我的电话,我才意识到:原来你把阿苏塞娜当成了你爱情里的敌人,其实她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接着,你消失了!连着两天你都没有出现。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在以前的爱情里从来不曾给过我的情绪:惊慌。过去无论是别人背叛我,或者是我背叛别人,只会有伤心、生气和懊恼,但是你让我惊慌,我害怕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之后,我莫名其妙地被一群街头小孩揍了一顿,接着你来照顾我了。你像母亲一样温暖,你没有我预期的那样歇斯底里或者安安静静地永不出现,而是连续着一个礼拜照顾我,你有很多次机会质问我或者报复我,但是你没有。你永远像最平静的湖水。
我想起你在北京时跟我抱怨说你的好朋友选择读博是多么愚蠢的决定,然后你后来竟然在我没有提出要求的前提下自己决定来巴塞罗那读博。我想起你无数次虽然不同意我的观点却不反驳,而是用行动表明你的立场。我看着你为我上药,为我做饭,为我打扫房间,做完这一切后你还要晚上熬夜学习。
我看到了你坚强的意志和不轻易放弃的性格,我更看到了你对爱情的态度。就像你说的“爱是为花浇水”,在我们的爱情这朵花遭遇打击时,你并不是随手即弃,而是用心的呵护。在这个女性主义泛滥的年代,你这样的人越来越稀有了。她们为了显示自己的独立和魅力,喊着男人不可靠的口号,而实际则行不近人性之实。
你这样的圆融一定不会因被情绪控制而驱赶一个已经泊船的尤里西斯,而尤里西斯也已经被你身上绽放的光辉牢牢地迷住了,他完全找不到一个重新启程的理由。他在想也许他并没有被上帝放弃,而是他的伊萨卡需要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找得到。如果他的伊萨卡不喜欢他与阿苏塞娜这段关系,他会很快处理好。
所以,亲爱的婷婷,我的伊萨卡,你还愿意收留我停泊吗?
信的结尾,落款是:你的尤里西斯。
雅婷读完整封信后,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并没有留意到丹尼尔已经蹑手蹑脚走到沙发并坐在了她的旁边。他不叫她,不碰她,只是看着她。仿佛他完全把选择权一股脑儿全部扔给了雅婷,他只是在被动地等待着一个宣判的结果。
雅婷在长长的时间里都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直到她感觉到一颗热泪落在了她撑在沙发上的一只手上,她抬头目光正好遇到泪流满面的丹尼尔。
丹尼尔已经41岁了,他深陷的眼眶周围的细纹在因欲克制流泪而微微抖动时更加明显,他蓝绿色的眼睛在泪水的折射下更加闪亮,他紧闭的两片唇瓣伴随着略微的抽泣也在上下起伏着。两只手臂因未痊愈而自然垂放着,双手轻握拳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雅婷。
或者是她的不说话让他的信心一点一点消失所以才流泪的吧!雅婷很心疼,这是她继医院里看见他落泪后,第二次看见他哭。
“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雅婷轻抚他的脸,替他擦眼泪。又接着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问题应该由你来回答而不是我吗?啊?”雅婷说着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两个人哭作一团,谁也不再克制。
丹尼尔想要拥抱,为了不对他的伤口造成二次伤害,雅婷站起来抱住他的头,放在她的胸前,轻抚着他的头发,思绪万千。她相信丹尼尔信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但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没有撒谎,她越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远比她想像中的要复杂。倒并不是说他的心机复杂,相反丹尼尔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坦白,极少遮掩。那到底是哪里复杂了?雅婷一时也屡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原谅他了,无论这份感情未来有没有前途,她都决定舍命陪君子。
丹尼尔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费劲地说:“I cried for you.”
“别说话了!”雅婷温柔地说。
让你像大自然一样从容度过每一天,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