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
——知青纪事之十九
自从在上个世纪80年代看过了日本电影《人证》后,就特别感动于主题曲《草帽歌》:在蓝蓝的天空和悠悠的白云中,那顶象征命运的精美的草帽,飘飞回旋于群山间,然后缓缓地下落,其间如泣如诉的歌声响起,深情悲怆。那宛然长歌当哭一般的咏叹曲调,极尽凄婉,触动情怀,震颤心灵,令人沉浸于一种悲凉哀伤的氛围中,几乎怅然泪下。并且,余音袅袅,多年来不绝如缕般地时常在耳边回响。
我之所以如此感怀,如此难忘,乃是当时因《草帽歌》勾起了对往事的一段回忆,因而,油然地想起了我曾经拥有的一顶也在山间飘落过的草帽。当然,我的草帽只是一顶普普通通的破旧草帽,但是,那顶草帽也曾经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景,以同样飘落的方式,引起了一个下乡知青深深的忧伤。
初夏的五月,已是骄阳炽烈,热风似火了。耀亮的阳光下,碧翠的包谷林已经长到半人多高了,满山遍野,绿漫天涯。间或一阵阵南风吹来,一株株包谷随风摇曳,长长的叶片似摇肢甩袖,襟飘带舞,并簌簌有声。蛮野的大山,苍茫起伏,一坡又一坡,一沟又一沟,沟坡相连,包谷成林。那数不清的株株包谷结合成一个整体,载歌载舞,不啻一出壮观的集体表演——这是现在回想起来的画面。境由心造,情由境生。在那个悲哀的年代,是绝无什么观山赏景心情的。
“锄禾日当午。”下午的阳光炽烈,气温更高。其时,我正参与“薅包谷”的生产劳动。所谓“薅包谷”,就是铲除开春以来疯长的布满在田间地头蓬勃蔓生的杂草。我所在的生产队由于是山区,基本上都是坡地,从上到下,山坡大都开辟耕种了,包谷也就随之从坡底长到了坡顶。因此,除草当然从坡底开始。除草的路线就是顺着一行行包谷与包谷之间的间距所自然形成的坡道而行,人随锄进,人随锄上,渐次向坡顶进发。
天气晴热,光照强烈。在劳动时,为尽可能避开直射的阳光,当然要带点防护用具,所以我和大家一样都是戴着草帽出门的。
来到坡底,我们成一字排开,各自钻进密林般的包谷林,边锄边进,边锄边上。铁锄在手中上下起落,左右挥舞。随着锄起锄落,一棵棵杂草在锄下连根断裂,纷纷倒伏。伴随着除草的进度,我们踩着黄土,踏着杂草,像负重攀援的蚂蚁一般步步升高,朝山顶移动。不用说,骄阳下的体力劳动,肯定是“汗滴禾下土”:浑身上下,热汗涔涔,挥之如雨。由于汗水出得太多,别在裤腰带上,以便随时拉出来擦拭头汗的毛巾,也濡湿了。最不适的还要数腰背部。因为是弯腰弓背的劳作,人头几乎和包谷林等高,时间稍长,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脊背炙烤得发烫,加之涌出的汗水又如黏合剂一般,在背部把布片和肉皮粘贴在一起,很难受。而汗水浸润的背部,在灼热的阳光下,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此反反复复,以致在布片上晕染出几道从人体的汗液中分泌出来的盐分凝结而成的不规则的灰白色汗渍。特别是时间稍长,完全暴露在强光下的脊背又感到火燎一般,炙烤得发烫。而且,不仅于此,强烈下射的阳光又和地皮升腾的湿润地气,彼此结合,相互作用,在包谷林间形成一个蒸笼一般的小气候,有风的时候还好点,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无风的青纱帐围成的密不透风的世界,因此,感觉格外地闷热,热得头晕脑胀,气喘吁吁。再加上人在运动中,不时和晃动的包谷叶摩擦,包谷叶片变得如刀片一般割人,在后颈和胳膊间勒划出一丝丝细细的血痕,这些血痕在含有盐分的汗水的浸蚀下,隐隐生疼。
太阳隔西山不远了,我们除草终于除到山顶。山顶一般都多风,也没夹杂着多少热气,感觉凉爽。看看时间不早,也该收工了,大伙顺便就地小憩,先享受一番清凉。我则爬上一块大石头坐下来,以便更好地承受那清爽的风,好清理油汗腻糊的身体、温润焦热的五腑六脏。并顺便解开系在下颌的绳结,取下草帽,顺手朝地面一扔。
事情就是这样凑巧。突然间,吹来的风变得强劲了,近旁一窝原本轻轻摇晃的俗名硬头黄的竹丛,顷刻间随风有声而点头弯腰。强风中,我那顶草帽还未落地,就随风而起,飘飘凌空。我赶紧从石上跳下来,企图抓住草帽,没有成功。眼看着它越飘越高,越飞越远,然后向后山方向飘飞而去。没有在第一时间抓回草帽后,我下意识地又跟跑约十几米,就被迫止步。不敢再追了,眼前已是一片虚空:一山分两边,前后不相同,前山是缓坡,所以被开成耕地,而后山则山势陡峭,悬崖壁立。
一个人站在崖边,盯着飘然远去的草帽出神。看它飘飞在空中,如表演一般,忽而摇摇摆摆,忽而飘飘荡荡,忽而翻着筋斗,忽而打着旋,可用“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来形容。可是,好景不长,渐渐地越飞越低,低过山崖后,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直至最后一头扎进谷底。
我的草帽隐埋在山崖下的荒草灌木丛中看不见了,我还站在崖边久久地凝望。直到其他人都各自收工下山了,我却无动于衷,没有反应;虽然也有人提醒,我却听而不闻,还在原地木然而立,怅然而望。之所以如此,乃是触景生情。我的飘落在山野间草帽,飘落在残照中的草帽,竟然触发了一个下乡知青的深沉的忧思、悲凉的伤感。
由于立在高处,视野高阔。但见夕阳衔山,余辉溢洒。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一轮低悬的落日留给我感觉怪异,仿佛苍翠之上赫然一团的触目的彤红。真的,在我的眼中,这衰残的落日宛然一块汩汩流血的伤口;而那溢出来的殷红的血液,一经天幕的洇润,便把日边的晚霞晕染得近似血红一般。
我的视线再顺着高崖,向看不见的远方曲折延伸的山道移动,直至极目逶迤在天边的群山。那一道道微茫的远山,看不清晰,唯见沉沉暮霭中,宛若漂浮一般,显得虚无缥缈,迷迷蒙蒙。
风物凄美人黯然,心情复杂多感慨。
就是在这样背景的映衬下,我的草帽精灵一样,在广阔的天空中自在飘飞,然后沮丧坠地。它掉在高高的山崖下,再也看不见踪影了;它落在陡立的断崖下,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草帽、我的草帽,将委身烂泥,化为乌有。
在这默然的伫立中,倏然而来的若有所思引发一阵悸颤,心潮随之波动,导致心慌意乱,魂不守舍。不言而喻,在身不由己的无奈、无助的孤苦的农村生活中,每一个下乡知青的内心都有一道永不结痂伤痕,不时像流血一般触发痛楚。而此刻的我,也感觉到了胸膛似乎在微微发疼;不仅如此,还感觉到那残日光照下的近山远岭,好像蜂拥而来,压在心头,格外地塞堵,分外地沉重。渐渐地一缕忧伤雾霭般弥漫在心头,仿佛笼罩在山野的迷茫的暮霭中,清冷得像渺无人迹的旷野一般的空寂,内心迷惘而惆怅,空虚而落寞。由此,又想到我那顶飘落的草帽,诸多复杂的苍凉之感纷至沓来。
那本就是顶破草帽,丢失了不值得可惜。我之忧思,乃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象征——由草帽的飘落,联想到置身于艰困处境中的知青及其强加于他们的无奈的人生命运,联想到在艰难岁月中正在逐渐失落的活泼泼的青春生命,一种深沉又哀痛的伤感便油然而生。具体想到自己,已经在农村苦熬到第四个年头了,忍耐早过了极限,但还不知何时才算熬到头?想起同来的一批人中,早就已经有人陆续离去,走向新的人生,而自己却还在泥淖里艰难的跋涉。也许“伟大领袖”金口御言的“广阔的天地”真是太广阔了,看不到尽头,望不到边际,因而前路漫漫,不知还要跋涉多远、跋涉多久,才有可能走向新的彼岸。想到这些,心里难受,很不是滋味。莫非自己真要当一辈子农民,最终的结局也像飘落的草帽一样,与黄土为伍,老死此间,腐烂成泥?
残阳即将隐没,暮色更浓。时辰向晚,我也该回走了。黯然扛起锄头,踽踽独行于下山的路上。
2017年元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