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一点半叫我,怎么现在才叫?你干什么去了!”
在平凡村里一户平常人家,不知是从窗户里还是砖墙里传出一声大喊,惊动了树上几只正在午休的麻雀,仓皇飞向了远方的另一颗树。
吴周墨是一名初三的学生,平时学习认真,性格内向。自暑假的补课开始后,便正式宣告成为一名即将奔赴战场的忙碌学子。
“真是糟糕透了!真是糟糕透了!”
吴周墨一边收拾书包又一边大声叫了两句,继续发泄着刚才那两句话没有发泄完的情绪。
“看你至于吗?我就是看你那么累,想让你多睡会儿,况且现在也不迟啊。”
吴周墨的妈妈站在他儿子的卧室门口,说话声音小到像是蚂蚁在跟大象对话。
“还不迟?!你知道什么呀!迟得多了!!”
吴周墨说着单肩挎起书包,快步冲出卧室,途经他妈妈,没意料到地撞了一下。由于力气不小,他妈妈不防,险些摔倒,还好右脚及时向右后方一退,这才稳住不至于重心偏移。
吴周墨察觉刚才的力气不轻,心中一惊,怒色大减,猛然回头,同时下意识抬起了右臂,又刚好看见他妈妈稳住了脚,这才愁眉顿舒。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
"喝点水再走吧..." 妈妈脸上泛着笑容,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杯水。
每天他醒来都能喝到适温的水。
他抬起上眼皮看了妈妈一眼,又蹙了眉,快速转过身去,却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平时两点妈妈才会去叫醒爸爸,现在才一点四十五,不知怎么爸爸已经起来了,不过他此刻没心思多想……
他和爸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他就低头去喝水。
上了初三后,吴周墨的压力日益而增,又适逢青春期的逐渐深入,他总是没由来的发脾气,顶撞他的爸妈——准确来讲是他的妈妈。母子之间的亲密无间似乎永远也不会在父子关系中上演,但正因如此,往往母亲受伤更深。爸妈也懂他的状况,总是体谅他。
"啪——"
吴周墨喝完水后,把玻璃杯重重摔到了家里用了十几年的小方饭桌上,红色涂漆大有要被震下来的趋势……
"你要咋了你是!不是两点半上课么。"爸爸有点不耐烦。
吴周墨听了,看了爸爸一眼,依旧愁眉不展,但也不反驳一句话,就转身快步朝厅门口走去,经过他妈妈处,只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却见妈妈依旧满脸笑容。
吴周墨脚下不停,径直走到门口,摔门而出。到院子里看了看表,一点五十,差不多两点零五能到学校。与此同时骑上那辆经父亲的手修过多次的自行车飞速驶去……
梧桐和杨树伴着人家,在温柔的阳光下,此刻又显示出平凡村的一片宁静祥和。
出了大门,驶到大路上,风不断极速迎面狂吻,吴周墨不断地在心里重演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不断地回忆刚才自己说出的每一个语气词,自己的每一声大喊,不断地回忆爸妈的每一个表情,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
风不管那么多,继续亲吻爱抚着他的脸颊。
他越来越冷静。忽然——
"哦!!是了!"是自己把爸爸吵醒的,他现在才意识到。他的双腿有点软了,骑车速度慢了下来。想到爸爸的种种辛苦,他感觉自己今天有点过了。但他随即又想到今天的表现都是因为起迟了,本来一点四十五就能到学校,虽说两点半才上课,但同学们都去得很早——大家这段时间争先恐后地做题,做完在手的题,才能拿给老师去换新的题来做。本想今天去早点赶着把上一份题做完的,这样就能比别人更快一点了,这样一来,还是白计划了。
想到这儿他又紧皱起了眉头,不禁发声——
"真是的!"
他的心情又烦躁起来,脚下又加大了马力,只顾使出当初吃母亲奶的劲朝前奔去,朝着心中神圣的事业奔去……
从家到学校有一段很长的下坡路,是当年修国道的时候留下的产物,坡不算陡,也说不上平缓。吴周墨的学校中有很多学子上学都要经过这儿,他们有一个很大的乐趣就是在没有汽车的时候下坡不捏车闸——不过有时三五成群,那股年少的盛气便被释放出来——即便有车,也要互相叫喊着比一比谁能不捏闸并且下得快。于是他们便用生命体验了一把速度与激情,也全然把出门前母亲的叮嘱——"路上慢点儿" 放在脑后了,不,准确来说,对于这种叮嘱,他们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谈不及放在脑后。
现在车辆正少,到达坡头,长驱直下,也没有捏车闸——此刻心情正烦闷,需要刺激一把泄泄愤。
风总是公平的,你的速度能有多快,它的速度就能有多快。他的耳边只剩下飕飕的风声,眼睛也被吹得几乎睁不开,只有余光看到坡路两旁的杨树飞速向后退去,形成两排绿色流光。此刻他想到了他最后离开的时候留给妈妈的那个眼神,想起那个眼神就隐隐让他感到不安——"我那个眼神,表情好像很凶啊",随即他又想到了那张笑脸,那张慈祥的笑脸——"可能我做得过分了,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就在他出神的这一刻,没第一时间注意到坡下从反方向转过来一个面包车,这个面包车想省些工夫,就逆行而上了。等到吴周墨发觉的时候,由于他本身的速度很快,捏闸减速再从旁绕过的稳妥万无一失的做法已经来不及了,他惊慌失措中,又没办法冷静及时地从小角度倾斜方向直直的与汽车擦肩而过。只是第一反应先捏了车闸,不过这样没有起到转折性的作用,反而又离面包车近了一步,自行车却依然没有下降到安全速度。眼见刹那就要撞上了,吴周墨又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紧急转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料由于一些拉石子的货车经常在这里经过,这些货车常常满载,在转弯时由于惯性总会洒落一些石子,不知驶过了多少路程,到这儿时车箱里依然堆得像小山一样。长时间下来,这些石子没人打理,又被来往车辆压得越来越细小,极大地减小了接触面的粗糙程度。这时想要急转弯安全躲过面包车?难!果然,他刚转过了微不足道的一点,车胎就打滑,紧接着他整个侧身撞到了车的侧边,车和人都重重地摔倒了地上,随后便没了知觉。
摔出去的瞬间,吴周墨受到了碰撞,身体疼痛万分。心里又想到了不久前刚刚发生的那件事,脑子里快速闪过了一万个想法。但不论是哪个想法,都是后悔二字,全然没了方才的各种纠结情绪。
两个小时后,县第一人民医院,病房外。
吴周墨的父母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显然,他们是正在上班中听到了这个恶耗,就丢下一切赶来了,天下还会有什么事比他们的孩子重要吗?爸爸眼眶发红,妈妈眼睛里仍淌着眼泪,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啊!此刻仍然在做着手术,不知道到底受了多大的伤?会昏迷不醒吗?有什么后遗症吗?不会像电视里那样瘫痪再也站不起来吧?!孩子还小,以后得路还长呢!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叫他们怎么能心安!
这时,大夫推开门出来了,夫妻俩赶忙站起来询问病况,同时站起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男子。
"病人脑部有中度脑震荡,肋骨和尾巴骨有轻微的骨折,还有颅内有血肿,胸廓部有皮下水肿,此外都是些皮外伤了。现在还在昏迷,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不要大声说话。"
"脑震荡严重吗?"
"我娃什么时候能醒?"
父亲和母亲在医生话音尚未落就几乎同时问出了各自的问题。
"病人的脑震荡休息调养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现在需要先输液疗养,以后每天都会做一次检查,来决定用药,正常情况下一个星期之内会醒的。"
夫妻俩听了这话也忘了道谢,转身就欲往里走。
"哎,大夫,没——什么后遗症吧?"陌生男子在医生也将转身离去时问。夫妻俩也停了下来。
"不会的,脑震荡的话一般是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的。"
男子听了,如释重负。
"好,谢谢啊大夫!"
"不客气。"
夫妻俩一齐看了男子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又转身快步向病房中走去。
"还好还好,这样的话等孩子痊愈了就会恢复原来的正常的,不然一旦留个什么后遗症我这心里也心安不了的!"
男子边追了夫妻俩进去边大声说着,又忽然意识到不能大声说话,于是又接着小声说:
"大哥大姐你们放心,就我那会儿说的话,孩子住院期间所有花费都交给我,这件事是我的责任呐,我心里清楚,我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不管不顾的。"
夫妻俩听了也没什么话,只是看着床上的儿子,心里阵阵酸楚。
病床上的吴周墨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头上和身上都被白色纱布裹着。很庆幸的是不久之后他便会醒来,并且会痊愈到正常模样。要知道在这世上,每天因车祸而去世的人会有多少!因车祸而去世的青少年会有多少!因一念之差而导致的本不必要的车祸又有多少!
爱自己,爱别人!愿世界和平,愿一切安好!
深夜,整个城市都消失了白天的热闹和喧嚣,万籁俱寂显得星空格外温柔,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像是在和遥远光年外的恒星呼应对话。
我们伟大的母亲此刻可顾不得是否有什么恒星正被她的母爱所感动,她要最后给儿子擦擦身子,然后关灯休息。
正在伤感时,吴周墨的父亲推门进来了。
“吃饭了吗?”
“没……”
“还没吃!我再下去给你买点儿吃的去。”
“不用了,明早就吃早饭了。”
“哪行呢,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吃!”父亲说着就转身迈步欲走。
“别去了,大半夜的去哪买去,再说,我现在也困的不行,没心思吃。”
父亲听罢,只得回来。
吴周墨的爸爸知道,三天过去了。他们经过商量,自己依然去上班,他妈没有去上班而在这照顾孩子,这几天没吃好,没睡好。现在只愿孩子快点醒过来。
翌日,黑云压城,雷鸣电闪。
在平凡村的一户平常人家,吴周墨给了妈妈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随后摔门而去……在路上不经意地回头却看见妈妈在后面跑着追自己,却不喊自己的名字……一个大货车横冲直撞——自己亲眼目睹了妈妈被货车撞倒在地……狂风大作,呼啸着像远古的野兽作战……自己跳下车跑到妈妈跟前,哭喊着“妈,我错了……妈,我错了……妈,我错了……”
泪痕叠了好几层,眼泪湿了衣襟,浸了心田,留到妈妈的脸上,好像妈妈也留了泪……妈,你别哭,是我错了,你快醒来!我错了,妈,你赶紧醒过来啊……骤雨倾盆,像三千尺飞流直下的瀑布打在身上……眼见妈妈的身体被雨水淋得不成样子,赶紧用自己的身体遮挡在上方……不要啊……妈……快醒来啊……我错了……我错了……
病房里,秋意正好,风和日丽。
“姑娘,你看我这孩子怎么还留泪了?”吴周墨的妈妈正问护士。
“这个——我去叫王大夫让他来看看吧。”
“哦,好,好。”
护士走后,只见吴周墨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张口想叫出一声“妈”,嗓子却发不出声,刚想再叫第二声,妈妈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儿子已经醒了!
“感觉怎么样啊,娃?”母亲赶紧问。
吴周墨深深看了一眼妈妈,仍然是那个充满慈爱的,关切的笑容。
吴周墨十分动容,微微点头,又紧闭双眼留下了两行热泪。
这时王大夫推门进来,看到这番情景。
“哎呦,醒了!”便上前做了一番检查。
“还不错。”又转头看向吴周墨的妈妈,“恭喜你。”
“谢谢您大夫!”
怎料话音刚落,这位母亲就手扶头,闭眼晃荡了一下身子,紧接着又身体不支,就要倒地。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时母亲已双眼紧闭,没了动作。
床上的吴周墨见此状况早急了,挣扎着就要起身。王大夫急忙稳住他,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去给这位母亲检查了。
一阵焦急的等待过后,终于等到了医生的结论——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连续几天的操劳,以及这几天没有吃好,休息好,导致了这次短暂的昏迷。
“别担心啊小伙子,你妈一会儿就能醒,你只管休息你的,你妈不碍事的。”医生把母亲安排到和他同一间病房里,打着点滴,又安慰了吴周墨几句,就离开了。
吴周墨侧眼看着尚未醒的母亲,心中万分沉痛,想起妈妈是因为照顾自己而累倒的,恨不得立刻起身去妈妈床边照顾她。又想到了未醒时那个触目惊心的梦,不由得心痛又添了几分,只是流泪……
晚上,父亲来到医院,了解了情况后也伤心不已。
正此时,王大夫进来了。
“你老婆没什么大碍,在医院调养两天就可以了,不过,以后要多注意补充营养,刚开始,要每天吃两个鸡蛋,持续半年以后可以减少为一个,多吃肉,还有像蔬菜水果,豆类食物也要多吃。”
父子俩没有言语,只知点头。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年里,虽然这位伟大的母亲每天做饭时都会给他们各自准备一个鸡蛋,但她自己几乎没有专门吃过,只是会在各种炒了鸡蛋的菜里吃到。
长年的因结了如今的果。如今的果又化作因静候着将来的果。
正在父子俩沉默时,吴周墨的妈妈醒了,一家人之间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煽情的言语,连情绪都会埋藏一半在心里。这就是这个极平凡的一家人。故事也是极平凡的故事。
还好,上天眷顾,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