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B3会议室,姜董居中而坐。
北京市西城区复兴门内大街55号,工商银行总部大厦。这应该是他在工行主持的最后一个会议了,商讨高管职位变动,接替他的或许是易会满行长。而会后,姜董就要奔赴上海了。
我是银行业的后辈,接触不到姜董这个层级的大佬,撑死了在某个会议上远远瞅一眼,所以只是从局外人的视角,通过工行布局、工行业务、工行员工等方面,间接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称其为名副其实的银行家。
姜董即使退了,也才63岁,褚老74岁开种橙子,84岁开卖,相比较而言,有可能姜董更辉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远远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但三十多年的超级资深银行从业,十六年的工行掌舵人,足以让人仰望。
作为技术出身的银行人,对怎样的领导最崇拜?啥都懂的。如果作为领导,只讲理论,只讲概念,哪怕你格局再好,也会招来鄙视。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翻了大概十几篇姜董的讲话稿,我发现姜董对事件年份、对政策节点、对业务数据,对技术细节,特别清楚,并且也习惯提及。
他这三十多年,绝大部分时间在工行,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从普通柜员开始就与银行结下不解之缘,几乎经历了所有业务岗位。”这就直接导致了,下面的人骗不了他,他应该是一个比较强势的领导。借用工行员工的一句负面评价,“这种从基层一步步上来的领导,反而对基层更狠,他几乎知道压榨基层的极限力度,以及基层投机取巧的各种手段。”
姜董在多个场合都提到过他的管理理念,“搞商业银行就是跑马拉松,不是100米跑得快一点就行了”,并且他一直倡导稳健,“历史不断告诉我们,在基业长青银行俱乐部成员中,大部分其实并不是百米赛的高手,却是耐力和稳定性极好的马拉松健将”。
四大行都是国有银行,到底有什么不同?四大行的风险偏好落到纸面上都是“稳健”,但具体执行起来很不相同。我还记得,15年的时候,工银e支付,以及以此为支付手段的积存金、如意金被爆有重大安全漏洞,许多客户被诈骗,投诉最多的时候每天有上千个电话,工行应对的态度一直都很冷静。
我之所以用冷静这个词,并非说不重视,很重视,但没有那种患得患失的紧张,也没有把员工半夜从被窝拉出来嗨的折腾。与此相比,四大行的其他家,就有不冷静的,事件没有蔓延过去就开始折腾了,等蔓延过去了投诉量远不及工行就已经折腾得天翻地覆了,等事件过后再回顾应对效果,反而不及工行。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一方面工行对风险事件的应急响应能力,很高,可以说是有条不紊,另一方面,领导层面对声誉风险的态度,更理智。
再就是对监管层面的要求,例如操作风险,例如反洗钱,工行更多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很少要求一线柜员手工操作。例如公转私交易,工行是通过监控模型对客户分级,每个客户设置不同的限额,超出限额要求客户柜台处理;而有的行就设置一个限额,一刀切了,必须落地柜台处理,有的干脆就没有任何设置。这也从侧门反映出其风险管理水平。
再说一下布局。众所周知,“部门银行”是当前大银行的一大弊病,几乎无解。总行林立的部门,对应着分行林立的部门,横向的有部门壁垒,竖向的有条线恩怨,总分行之间有太多的苦水与眼泪。但工行对总分行的定位算是比较清晰的了,就拿我熟悉的网络金融条线来说,工行总行负责业务布局、产品建设,分行只需要负责营销,算是定位准确的。借着布局这个话题插一句,姜董15年宣布“在互联网上再建一个ICBC”,即e-ICBC,也是我这个网络金融从业最了解的三平台(融e购、融e联、融e行)一中心(网络融资中心),还是很棒的。
工行某分行想基于客户需求研发一款特色产品时,总行听说了,直接说“拿到总行来吧,我们开发,你们营销就好了。” 该分行非常开心,还热情得派几个人到总行支持研发,这几个人没几天就受不了回来了,说“总行研发人员天天加班,吃不消了。” 当然,分行营销的压力就比较大,记得工行“融e联”把指标下到分行之后,因为指标太高,有的分行竟然到淘宝刷粉。本来登录淘宝搜索“融e联刷粉”能出来一大片,后来清理之后,现在已经无法显示了。
谈起工行,不得不提其科技力量。工行是银行业科技人员的摇篮,黄埔军校,每年有大批人从科技、软开跳出来。我有个朋友在恒丰,聊天时说起来,他们有一个团队几乎是工行某对应团队的原班人马。我始终坚持一个观点,未来的银行应该是科技引领,从银行信息化,走向信息化银行。姜董在某次演讲中,对计算机发展史,对SWIFT,对银行从单机处理,到区域互联,再到大机集中,以及今天互联网金融发展的情况相当清楚,并带领工行在IT大集中、大数据、运营集中等方面走在前列。在四大行中,大家都说自己是“全辖一本账”,但最有底气的应该是工行。工行按客户贡献计算的星级体系,客户风险体系,以及行内各个业务系统客户数据、交易数据的汇集与互通,应该是卓有成效的。
在互联网时代的研发,讲究小步快跑,银行很难有这个节奏。一般是年初提个需求,半年做出来都算是行领导高度重视的项目了,各家银行业务人员对此都有吐槽。我有一段时间无聊,专门对比了一下四大行的研发响应速度,也就是效率,发现工行是最高的,尤其是面对一些应急需求,比如大客户,比如风险事件,因为此类需求最体现研发能力,这种情况下必然都是领导高度重视,资源全力倾斜,只看研发速度。我还记得,某次风险事件时,工行只用了一周就把问题修复了,而其他行最快的半个月,还有一个月的。
谈起姜董的重要贡献,一般都会提三点,股改上市、转型突围、扬帆出海。股改上市这里面还有个故事,工行当时也是国内体量最大的银行,面临着人员臃肿(貌似48万左右)、管理混乱、超高不良(貌似38%左右),说实话,这是一个烂摊子,谁看了都心慌。当时国家优先安排中行、建行上市,注资450亿美元,据传姜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整夜没睡着,还留下了眼泪。这一点是很值得敬佩的,现在再找一个为了工作如此殚精竭虑的,很少了。
再就是扬帆出海这件事,说到国际化,一般都提海外开设机构,但这种方式国际化程度较低,对海外金融市场的渗透不强,工行走的是并购道路,这需要魄力,并且工行的并购貌似是08年开始。这个时间点很微妙,一方面是四万亿,国家让银行起来嗨,姜董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商业银行家的谨慎和克制,当然,或许是这件事让姜董不得不走上银行家这条路,大家想想,如果大大让你干某件事情,你会推三阻四吗?另一方面是次贷危机在全球的蔓延,导致很多海外银行都开始减价大甩卖,正好是中资银行的大好时机,于是工行从香港(友联银行)、澳门(诚兴银行)开始,慢慢向东南亚(Halim银行)、加拿大(东亚银行)、美国(貌似也叫东亚银行)、非洲(南非标准银行)等扩张,由小到大,由生涩到熟练,开始是对银行业务的收购,逐步到业务线和非银行的金融机构。
根据姜董在15年10月一份讲话,“并购给工商银行的国际化带来了非常大的影响,由于并购的推动,我们在海外40个国家和地区设立331个机构,总资产超过2300亿美元”,国内利润不行了,境外机构的利润增长均在40%以上,这就是扬帆出海的价值。
既然说姜董是银行家,那就不是政治家,银行家在乎商业银行利益,政治家在乎上级领导意志。你懂得,我国的银行高管们一般都是政治家,在银行干完董事长,要么去省里,要么去部里,总之,人生的康庄大道那是仕途。四万亿的时候,姜董不是很听话,现在再看看,四大行同一批的其他人都高就为部级领导了,他还是副部级。当然,这不一定说明,姜董不想高升,也有可能是他没搞好,或者缺乏这方面的才华。
上文讲到,股改的时候,工行有个大问题“人员臃肿”、“不良率高”。无论股改前还是股改后,工行通过各种方式,例如买断,裁了太多的人,比较激进的时候把裁员指标与管理层的绩效挂钩,超额裁员都有奖励的,少裁一个就要扣钱,直接导致基层员工对姜董的意见很大,有些甚至是怨恨,后来有许多上访,可能也各种压制了。
现在上网搜搜姜董下台之后的评论,几乎清一色的“滚吧”、“早该滚了”。据传,姜董曾说过,“我们准备到2006年把不良资产比率降到10%以下,并彻底卸掉财务包袱。” 为此,为冲销呆坏账,工行每年部分利润(非官方数据80%)被提留,员工的奖金福利大幅缩水,即使到今天,随口问一句,银行业哪家工资最低,“工行!”,大家异口同声。
政治家肯定懂得和谐的,也知道稳定最重要,外部斗争擅长不擅长咱不知道,内部问题那是相当拿手的,但姜董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处理好,甚至是处理得相当不好,工行内部员工,尤其是中层、基层员工对其怨声载道。上面能没意见?这或许也是他走上银行家这条路的另一个原因。
姜董自己的观点是,“改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是没有终结的战争。” “我不认为改革有什么突破点,很难想象一个东西突破了,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这就像上世纪90年代的下岗潮,总要有个恶人。恶人就是恶人,无人可开脱。但对姜董的评价,银行家,也算是名副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