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老王头讲给我听,我哪里会留意那个卖藕的老汉呢?
卖藕的邓老汉那天又来了。他俨然已经成了老王头的好伙计。他在门房跟前停下"突突"作响的三轮车,从小窗口里递进去一根烟:"来,老哥,抽一根!"
老王头"喀"地一声摁下开关键,咿咿呀呀的戏曲戛然而止。老王头接过烟,就在抽屉里拿钥匙准备开铁栅门。邓老汉说:"您哪,不用开大门。您看看,我的藕已经卖光了!我今天收工早,来和您说会话!"
老王头有点开心了。说实话他也是寂寞得紧,一天到晚坐在这只有几个平方的小门房里,成天听着自带的"小喇叭",也是够腻人的。老王头赶忙打开小侧门,欢迎他的老哥们。
老王头说他和邓老汉也是一来二往的熟络起来的。他们也算得是惺惺相惜。
那回邓老汉第一次来卖藕,一边用手"咣当咣当"拍铁栅门,一边还大声地叫唤,把感冒得头昏眼花的老王头愣是从门房的小床上折腾了起来。老王头没火气那是假的,可他探出头一看:哟,一辆约摸六成新的三轮车旁站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鸡窝一样,高瘦高瘦的身板上,褪色的军绿布棉袄已经泛黄。老汉的裤管很阔,沾满泥巴的阔裤口绑扎在脚踝。老王头心里头就想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在走街串巷地做着小生意,也是不容易,就二话没说,默默地开门,放他进来。邓老汉呢,看见开门的老王头脸色黄里泛白,整个人蔫头耷脑的,竟然都不急着推销他的莲藕了。他关切地说:"老哥,病了?唉,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可得顾好自个儿啊!病病歪歪的,自己遭罪不说,儿女们也不喜欢!我劝您哪要多走动走动。您看我,别看这么瘦,还得亏这东奔西跑的,扎实呢!"
就是这一席话啊熨到了老王头的心,他觉着这卖藕的老汉实诚,心肠也热,自然而然就替他大开了方便之门,俩人也自此成了知交。
老王头对我说:"那天他和我说了好半天的家长里短呢!他说他相中了一个小他十来岁的婆婆,他要娶她。"
"娶?"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质疑。"娶"这个字对于一个老爹爹要找个陪婆婆这事来讲显得太过于庄重。人们大多是用"接"或者"找"来概括这回事的,相对于"娶",少了好大一份隆重的仪式感。
"是娶!"老王头简洁的回答里,娶的字音咬得格外重。我的好奇心不自觉地被勾起。
然而,好些天邓老汉都没有来向单位食堂销售莲藕了。
"只怕是邓老汉没娶成婆婆吧?"我有天在门房口和老王头开玩笑,"您看,他都不好意思来看您啦!"
"不会的!我也算是了解他,他要办的事啊,除非他不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了,就准得干成!"老王头言之凿凿。
我猜测老王头之所以这么确凿邓老汉会再来一定有他的理由,就一门心思等着听消息。
一个月后,邓老汉真来了。他还是开着那辆半新不旧的三轮车,还是那副行头。只是头上多了一顶头盔,裤管上不再有泥巴。
在老王头的帮衬下,邓老汉把今天剩下的莲藕全数卖给了食堂。邓老汉欲递烟给他的老哥们,老王头却用手指指门房,示意请他去门房坐坐。
老王头也是和我一样想听听邓老汉娶妻的事。老王头也是鳏夫一个。他五年前掉了伴,一个人过着,却老大不适应。他也想找个陪婆婆的,可儿子媳妇不答应。他们觉得这么大年纪的人再找伴不稳妥。他们还给老王头例举说谁谁家的老父又被新找的婆婆骗得人财两空,谁谁谁家老头再娶后双方的儿女常常闹得大打出手。
老王头心知肚明:儿子是怕他的那点老底被人抠去了。其实他哪里还有什么老底哟!这么多年供儿子上学,给儿子娶媳妇,替儿子付房款首付,他的老底早就被掏空。他曾经也就是个一般的公职人员,靠工资吃饭,都是牙缝里积攒的一点人民币又禁得几番往外掏呢?如今退休了工资卡却被媳妇要走了,说孙子上学得花钱。
老王头嘲笑自己想再找老伴那是在做秋梦-----纯属异想天开。他那点看门费也只勉强顾得了自己的开销,哪里还能养别人?但他很希望邓老汉能娶上陪婆婆,单身老汉的日子不好熬啊,他是深知其中的苦楚的。
邓老汉乐呵呵地进了门房,他高瘦的个子一站到门房里,房顶似乎突然下陷了一些,更显得低矮,冒着一股小家子气。老王头把老伙计让到一张高凳上,给他递烟。邓老汉脸上的笑容依然绽放着,扬眉吐气的样子。
老王头说问:"娶了?"
"娶了!"邓老汉说。
"花费多吗?"老王头问。
"我给了她六万,然后又七七八八花了三万!"邓老汉回答得很轻松。
老王头有点瞠目结舌。他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娶个陪婆婆这么花费的,简直大手笔呀!有些小年轻娶老婆还不需要这么个数呢!
邓老汉的话匣子一打开呀,烟都不抽了。老王头觉得他在听传奇。
邓老汉说:"你别看我这个熊样子,我有存款呢!我俩儿子,我把他们拉扯大,给他们娶了媳妇就算完成任务了。我自己挣钱自己攒着,我眼睛不闭,他们休想。老哥哥啊,钱比人亲啊,你有钱,他就拿你当回事。儿女又怎样?儿女还不是和外人一样啊,都认钱!他有想头,自然对你好。"
"你儿子媳妇同意你娶老伴?"老王头诧异地问。
"不同意!他们哪里会同意呀?"邓老汉说,"他们到家里和我闹,我请村支书来。我请他作证,我说我自己要娶陪婆婆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不同意,我死了就把存款都捐出去,我要村支书帮我立遗嘱,我按手印!"
"你俩儿子,又盖房又娶媳妇的,你又剩得了多少存款呢?"老王头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邓老汉,说,"你唬他们吧?"
"嗐,老哥哥,你小瞧我了!"邓老汉喝下一小口开水,朝着老王头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万?"
邓老汉摇摇头。
"三十万?"
邓老汉笑了:"我放息钱,光这一头,一年就收入三万呢!"
老王头咂着舌头,难以置信。
邓老汉说:"我不骗您老哥,我还包了一块湖面,种藕。我卖的都是我自己种的。我还有一套鼓乐队舞台家业,每年出租,也是一两万的进项呢!"
"我是看着这女人好我才要娶的呀老哥哥!"邓老汉一连喝了好几口茶,说,"那女人,是个造孽(方言,可怜的意思)人啊!"
原来,邓老汉娶的这个陪婆婆是和他在一个市场卖菜的老人。她卖的都是自家菜地里种的时令蔬菜。这婆婆姓苏,结婚十年才得以怀孕,生下一个儿子,不想四岁时失足掉进家门口的一个石灰坑里淹死了。她丈夫得了肾衰竭,病病歪歪拖了这许多年,前年还是走了。苏婆婆不爱说话,多是在市场的某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守着,有人从面前走过就抬抬眼,看看别人是否能相中她的菜。她的菜水灵,干净,所以并不愁买主。她卖完菜后大多是不声不响地离开。她偶尔也会和邓老汉打声招呼,因为她认识邓老汉。邓老汉虽然比她死去的丈夫大几岁,但因为他丈夫二胡拉得好,邓老汉常常关照他去鼓乐队串串场,赚几个钱。他们投缘,所以以前也还相互走动。
邓老汉对于苏婆婆是知根知底的。苏婆婆的丈夫病了那么多年,苏婆婆一边地里一边家里两头忙得脚不沾地,但没有一句牢骚。她丈夫去世的时候她哭得撕心裂肺,她怨自己的八字太毒。邓老汉对她说要娶她的时候,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她说她怕自己会克了邓老汉。邓老汉对她说他不怕她克。他说他已经七十多了,早可以到阎王那里去报到了,但他就是有个心愿未了。他就想凭着自己的努力让苏婆婆过几天好日子。
"你要让她过么样的好日子呢?"老王头笑着问。
"我要让她穿金戴银,让她每天打扮得齐齐整整,像个洋婆婆。让她除了做几餐饭外就是像别人单位上退休的婆婆那样看看电视,打打小牌,扯扯家常。她之前过得太苦了!"邓老汉古铜的老脸上竟然闪出了一点红。
"你老早就打着别人的主意吧你?"老王头笑着朝邓老汉点着指头。
邓老汉憨憨地笑起来。
"我就怕我走早了,她又没人照顾!我要再找一次村支书,让他给我做证。我死了钱都留给她拿着。她走了才全部给儿子们!"邓老汉临走的时候对老王头说,"到时候我也请你去,我立遗嘱,你帮我执笔。"
我想在我听完老王头的转述的时候,三轮车应该早已经把邓老汉载回了他的家吧,他是否已经在和他新娶的"洋婆婆"共进晚餐呢?
晚间,我躺在床上,把邓老汉的故事讲给妻子听。妻子说:"下回他再去卖藕,你也买点回来吧,我炖排骨藕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