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势头可真厉害!中午十一点左右,高远响晴的天空中,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像个巨大的探照灯,射得人眼睛生疼,仿佛要把脸上的皮肤晒掉似的。
运动场上,各项比赛正在进行。喇叭上,检录的,表扬的,加油的,此起彼伏。看台和运动场上,学生、家长、观看的人,来来往往,喧闹而又忙碌。
跑道外警戒线一角,志守耷拉着脑袋,站在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和他的班主任面前。他脸上有几道黑印子,目光执拗而委屈。他招谁惹谁了?那个臭丫头真是活该自找!自己在运动会上没参加项目,因为无聊,和另一个男同学偷偷躲在厕所外的台阶上,刚玩了一会儿手机,就被学校的志愿者陶妍看到了。
“不许玩手机,拿来,没收!”陶妍戴着红袖标,苍白着小脸,幸灾乐祸伸着细胳膊,不容置疑的口吻。旁边站着一位女同学,微塌着腰,恭恭敬敬地看着她。
志守站起身,心里骂了句:“神经病”,一转身溜进了男厕。
只听身后几步紧赶,陶妍竟追进了进来,像严厉而又执着的家长,晃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大白脸,手伸到他鼻尖前,“拿来,听见没有!”
志守的血涌上头顶,陶妍突然用胳膊肘捣蒜一般狠狠捣了他肩膀几下,还用长指甲使劲儿挠了一把他的脖子,嘶吼着:“给不给,给不给?......”他一把把陶妍推到门边,挥拳重重地砸向她的头,一下,两下,三下,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疯婆子,活该!”
陶妍站在德育处老师、班主任和几个家长、同学围成的圈里,抬着她哭红的眼睛,一手攥紧拳,一手指着眉框和额头,歇斯底里地哭诉着:“这里,这里,都是他打的。就因为我管他带手机!”
老陶眉头紧皱,看着女儿红肿的脸,心里阵阵发紧。他的宝贝女儿,自己和妻子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一下,最近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现在又被这个臭小子打了,真想现在狠狠给他几拳解解气。
他怒目而视,盯着这个只比他矮半头的男孩儿,脸快贴到男孩的脸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先打你的?先打你你就动手吗?那你现在先打我几下,我再打你行不行?来啊!打啊!”
志守冷冷地和他对视着,嘴唇不由地咬紧了。
要不是班主任和德育处老师拦着,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老陶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幸亏这几天妻子在外出差,不然,就她那爆脾气,说不定现在就在运动场上闹起来了。
女儿初一时,曾喜欢班里的一个男生郑吴,总想和郑吴在一起,可那男生和他的家人都说什么初中阶段要好好学习,不想在感情上分散精力。女儿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每天痴痴地盯着郑吴,只要有别的女生和他说话,女儿就觉得多了一个对手。经常突然地在家里摔门,扔碗,发泄情绪。有一阵子,妻子和他把女儿带到南方大医院检查,看到诊断书上赫然写着”抑郁症”三个字,老陶觉得天都要塌了。
妻子对女儿说,就是那个郑吴一家把她害成这样的。妻子多次找班主任,找郑吴的妈妈,甚至把郑吴堵在校门口说要杀了他们全家。
学校德育处老师找老陶和他妻子,批评说是他们自己家的教育出了问题,不能怪郑吴。妻子发狠说,一定是姓郑的一家买通了学校,学校才帮郑吴说话的,天理何在!老陶也想不通,怎么不怪郑家呢?是他们指使郑吴那小子对女儿不冷不热,女儿的病才会越来越严重的,怎么不怪呢!
“我是志守的妈妈,他爸爸在停车......”一个有气无力地声音打破了老陶的思绪。
眼前的女人大概三十七八,中等个儿,头发扎了个马尾,两鬓的碎头发从眼镜架边挤出来,斑驳的镜片后透出小心翼翼的目光。一件皱巴巴的浅色风衣里面,是一件浅色的T恤,下摆上还有几点油渍。
一会儿, 志守爸爸也到了,中等个儿,小平头,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黑色的眼镜片后一样的小心翼翼。
班主任简要说明了情况,说让志守一家陪陶妍去医院做个检查。不管怎么样,男孩不该对女孩动手。为缓和双方情绪,德育处安排班主任也同去。
一晃两个多小时过去,老陶带着女儿在眼科门诊、眼压室、眼超室、CT室之间进进出出,老吴一家跟在后面。
一次检查间隙,陶妍突然冲到坐在椅子的志守跟前,把拳头贴紧他脸颊,嘴里发出“诶!我真想......”然后示威似地怒视着志守,说“你现在知道错了吗?我看你根本没有!”
班主任赶紧提醒陶妍不能那样做。陶妍向身边陪她的女同学哭诉着:“我要让他给我精神损失费!气死我了!”
志守开始没有反应,突然醒转过来,脸涨得红红的,拳头紧捏,眼冒怒火,最后还是一动也没动。志守妈妈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志守爸爸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
陶妍全部检查结果出来,是两天后,除了面额上有些红肿需要冰敷以外,其他没什么大碍。
她在家里又哭又闹,让老陶给她出气。老陶给她看了检查收据,医药费只有一千多,志守爸爸给了三千元。而且老陶说,毕竟至守是个孩子,自己也不能动手打一个孩子啊。再说,至守一家的态度确实也很好,自己也不好再提什么要求。
陶妍还是不依,她发疯似地掐爸爸的胳膊,掐得发紫,哭着说自己受到这样的打击,自己的病又加重了,学习也会受到影响,你这个爸爸太无能了,都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要是妈妈在,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要精神损失费,精神损失费!
老陶没有办法,还有两三天,妻子就出差回来了,再不处理回来没法交代。他给校长打了电话,说了家里的情况。
校长回复说有法律顾问,这类问题可以咨询顾问。
第二天下午,副校长、德育处老师、老陶、老志、法律顾问坐在学校的会议室商量。
老陶脱掉外衣,露出淤青的胳膊,一米八的个子,委顿得像一条抽去了骨架的老骆驼。
他喃喃地说:“还有一天,我媳妇就回来了,现在还没敢给她讲......你们知道,她的脾气,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过去的,我,我也不知道,这么处理她会怎么看......现在孩子总说头疼,以后还要做什么检查也说不定......”
法律顾问听完了双方的情况,对照先前学校告知的内容,并未二致。
校长说:“这件事情是学生在学校组织活动期间发生的纠纷,就像校长刚才说的,只要与人接触,这种纠纷矛盾都是难免的,对孩子来说,与同学发生矛盾,也是进入社会前的人际交往的模拟和演练,对他们的成长是有帮助的。从检查结果看,也没有产生特别严重的后果。希望双方都能退一步,不要把孩子之间的矛盾扩大到成年人之间。”
法律顾问说:精神损失费从现有的法律界定来看,像这种情况,并不容易界定清楚。陶妍家长,你可以通过上诉的程序解决。但是,如果你们双方愿意协商,也可以。陶妍爸爸,就是你说个钱数,如果志守爸爸也同意,你们就写个协议在上面签字,以后再发生什么情况,志守一家不再承担任何责任。"
老陶的目光像一条用旧的拂尘从桌子上扫向志守爸爸,又扫向校长、法律顾问,最后落在桌上。他沉吟道:“就三千吧!”说完,死死盯着桌子的一处,不再吭声。
“前面你说了各项检查费一千多,志守爸爸给了你三千元。现在你的意思是,志守爸爸另外给你三千元,这件事情就做个了断,是吧?”
“是。”
“志守爸爸,你呢?什么意见?”法律顾问说。
“同意......谁让我儿子打人呢。”
“好,我来写协议,你们双方如果确认没有问题,志守爸爸付三千元给老陶。双方在协议上签字。调解就结束了。”法律顾问取出包里的小笔记本电脑,啪啪地敲击键盘,不时皱眉想想,又继续敲。
夕阳照进房间,一道光柱落在桌子上,细细的灰尘轻轻跳跃着,像一片混沌不清的天地。
志守爸爸慢慢掏出早已备好的一沓簇新的、红通通的百元钞票,伸到老陶眼前,说:“数一数。”
老陶忙说“不用了,”又叹口气,接过来捏了捏,盯住几秒钟,放在跟前的桌面上,偶然瞟两眼,又装作不在意似地看着前方。
十几分钟后,双方在打印好的三份协议上签了字。
老陶离开会议时的时候,按了按口袋,长长地呼了口气。整个人站得笔直,又有一米八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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