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预示着暴风雨的云头从午后便压了过来,汽车站前的茶屋窗口前摇着一面“凉茶有卖”的旗幔,低飞的蜻蜓旋转着,不时扑打在旗子上,发出闷闷的“咚”的声音。
正是傍晚,络绎不绝的人次第回来,刚被闷出一身的黏黏的汗,在走一长段路回家之前,坐在有熊家茶屋门口,歇歇脚,喝一碗翠绿的茶,咬一口松软甜丝丝的福饼。
提前收听了天气预报,清早奶奶便撑摇开了遮雨棚,天蓝的遮雨棚画了一只站在云朵上俯瞰的灰鹰,翅膀上一抹紫红异常亮眼,据说是由某次来游玩的美术系大学生无偿添加上去的,奶奶非常中意。
这间小小的茶屋只由奶奶在经营,聪聪作为一个茶倌,替代做一些需要不停走路的事情,茶屋在夏季只卖一种凉茶,聪聪自己走很远,森林深处的水洼旁一种名叫雀尾的草,采来清洗晾晒,拿来煮茶,奶奶就是用雀尾茶招待夏季的客人。
雀尾茶之外,不定时会有家作的点心拿来出售,或是蒸马苋团,或是南瓜丸子,总是时鲜的蔬菜,随意做出来拿来配茶。
雷声轰隆隆从森林的另一边奔马一样跑过来,客人们哇哇叫开,老奶奶先走了啊,要淋湿了啊。
“屋檐下有雨伞哪。”奶奶从窗下探出头对客人们说着,“随意用吧。”
不止是雨伞,奶奶的草帽、甚至是晒草的簸箕都被客人们借用了,雨里面的人,以各种姿势,各种颜色一时间四散开来。
“托时雨的福,可以早些关张歇一歇。”奶奶晃悠悠出来,招呼聪聪,“来吧,书可以晚上再看,带着雷声的时雨傍晚,可不能错过啊。”
聪聪踢踏着拖鞋,挑了一张带靠背的椅子坐在奶奶对面,专注于手上的折纸,马上快要变成一只蜻蜓了,“咻”飞出去,上点颜色几乎要以假乱真了,奶奶赞许道,真是有一双了不起的巧手啊。
聪聪进去,端了一碟福饼,祖孙俩一起吃起来。
“最近爸爸妈妈好像比较忙的样子,不知道走到哪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了呢。”奶奶望着如帘的雨,随口说了一句。
聪聪开始折另一只蜻蜓,暑假快要结束,离爸妈来接聪聪的日子很近了。
2
天色越来越暗,屋后的竹林晃动由“沙沙”转为“呼呼”,站前汽车来了几拨,再没有人出现。
奶奶转过身,回到里屋开始准备晚饭,聪聪留下善后,临路的门板一张一张关好。
晚餐时,奶奶关了电视,和聪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年的天气有点异常,4月的时候还下了最后一场雪。
住家茶室的后面,隔了一个长满青草的小院子,餐室的门拉开着,阵阵凉风吹进来,不觉得闷热。
睡前洗漱,刚打开花洒,听到外面的风好像更狂,浴室的玻璃窗“砰砰”甩动,没太在意。
接着一声巨大的响动,整个屋子几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聪聪吓了一跳,怕不是屋子的一角被雷公给劈掉了吧。
“奶奶,奶奶!”聪聪在浴室里尖声叫。
没有回音,如果屋子受损的话,奶奶应该会发现才是,于是也就不再管。
待聪聪洗漱完毕,回到房间,刚打开门,被风吹了个趔趄,原本关得紧紧的窗户大开着,临窗的地板湿漉漉的,探出头看一看,并没有哪里不妥的样子,重又关上窗户。
聪聪摊开日记本,正待落笔,忽听得“哈啾”,背后一紧,回头去看,却并没有什么,屋子里一只猫的身影也没有。
以为自己听错了,聪聪转过身子,“哈啾”“哈啾”连着两声喷嚏,再确定不过,屋里肯定进了什么东西。
声音来自床下,凝神细看,两行细细的脚印,湿哒哒从窗前直通到床下,聪聪趴下去看,黑暗的床底下,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他,目光碰撞,一团小东西在床底下四处逃窜,发出“啊欧”、“啊欧”嘶哑的声音。
聪聪抬头,停顿下,重又趴回床底,“你别怕,我不会吃掉你。”
小东西还是受惊一般,簌簌发抖。
聪聪顺势躺在床上,或许等它自己安静下来吧。
3
又是一道闪电,下一秒雷声袭来,把躺在床上假寐的聪聪震醒,睁眼转过头,准备看时间,蓦然吓一大跳,惊到坐起。
床头桌上蹲着一个看似人类婴孩的东西,之所以说是看似,因为看似六七岁的这个孩子,背后长了一双黑白相间的翅膀,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能帮我个忙吗!”小孩问他,扇着翅膀在空中上下跳跃,警戒地不靠近聪聪。
“你是谁?”聪聪反问。
“拜托帮帮我吧?”小孩子相当执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聪聪抱起双臂,好整以暇,“不然把你煮吃掉,正好作为今天点心的辅料。”
小孩缩进床角,眼睛瞬间迸发出浓浓的敌意,眼看床单上的孩子翅膀变大,身体慢慢长出绒毛,原来是一只鸥,背上清一色的黑,腹部是纯白色的毛羽。
聪聪急忙解释,“不会吃你,我去楼下给你拿些东西吃。”
楼下奶奶刚收拾好厨房,聪聪挑了晚餐吃剩的花卷和酱萝卜准备端上去,奶奶眼皮也不抬,她向来不多问聪聪的事情。
屋子里,鸥已经变回小孩子的模样,只是还带着翅膀,应该是饿了很久的关系,狼吞虎咽把东西一扫而光。
应该是吃饱放松警惕心的缘故,它安稳坐在地板的蒲团上,开始回答聪聪的问题。
七面家族是鸥群中一个分支,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成群来到这里过冬,最后一场雪落尽的时候,再结伴飞回,直到下一个冬天来临。
“你们怎么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场雪?”
“就是会知道,像你们知道该吃晚饭了一样。”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鸥低下了头,大颗的泪珠滴下来,看不见它的表情。聪聪忍不住叹息,原来鸟类伤心时,也是一样的会哭泣和流泪啊。
“已经快要是最后一面了,好想念好想念。”鸥抽噎不已。
七面一族的父母在孩子长大的第七年生日那一天,说完想叮嘱的话,会静静看着孩子,慢慢变成风,环绕在孩子的身边,一直到孩子不再流泪的那天,才会轻松地飘向远方,与山风、草原上的风、林间的风化为一体。
“原来是这样啊。”聪聪与那鸥一起沉默了。
因为七岁的生日快要到了,害怕那最后的一刻到来的太快,所以才在最后一场雪结束该离去的时候,一个人偷偷留了下来,躲起来的话,时间会过得慢一些吧。
可是也知道时间的针不会为一只平凡普通的鸥而停住,如果没有告别,父母就那样消失的话会更加难过吧,所以在那么久的岁月里,没有一只鸥在七岁的生日前逃离,而明天就是它的生日了,就是明天。
“所以你想要回去吗?”
“嗯。”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聪聪叹息,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无法与时间对抗的人类孩子而已啊。
“想要拜托你,帮我做一件飞行器,有飞行器的助力我才能在明晚之前飞回家。不然凭借小子一人是无法在一天之内飞越沙漠和雪山顺利飞回的。”鸥忽然谦逊起来。
“我哪里会做什么飞行器啊。”聪聪瞠目结舌。
“白天看到了您做的纸蜻蜓,呼啸而过,可以说是非常厉害,我想您一定也可以帮助我。”
聪聪的确会做各样的折纸,尤其擅长折纸蜻蜓,御风飞得又高又远,这可是奶奶曾经交给他的拿手绝活。
“不行的啦,纸蜻蜓帮不上忙。”聪聪笑,一脸温柔看着鸥。
对面那个长翅膀的小家伙瞬间沮丧下来,泫然欲滴,“那可怎么办,纸蜻蜓帮不上忙,只能寄希望于灰鹰翅羽了吗?”
“灰鹰翅羽?”
“是的。”
4
聪聪没做任何犹豫便答应帮它寻找灰鹰翅羽,蹑手蹑脚带着鸥,轻轻合上临街茶室的门,打着电筒往不远处的森林走去。
鸥所要找到飞行器是一种灰鹰翅尖上最长最硬的一根毛羽,赋予灰鹰强大的飞行能力,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天气,哪怕是暴风雨中,亦可以自由翱翔于天空,这根毛羽即是帮助划破空气,呼啸前行的利器。
灰鹰时常栖息于身后这片森林,聪聪确实不止一次看到过。但是每只灰鹰只有一根具备如此强大力量的翅羽,如果失去,意味着再也无法飞翔,无法自由翱翔于天空,肆无忌惮地观赏傍晚的火烧云,再也无法站在彩虹上享受自己那无上的威严,有哪一只灰鹰肯为鸥做如此大的牺牲和贡献,放弃自己飞行之王的地位呢?
灰鹰是一种独居动物,也许是因为具备如此强大的飞行能力,所以也产生独一无二的傲慢。
如此,只能寄希望于能够找到灰鹰冢,借一根尚未变成尘土的翅羽了。
刚停歇不久的雷雨,此刻又开始大作,翅膀上沾了雨滴的鸥,无法飞起,趴在聪聪肩上,一人一鸥,艰难在林中前进。
灰鹰常常栖息在巨大的中空梧桐树里,年老体弱的鹰自然也在那里故去,所以只要找到梧桐树就好。
经常在森林中行走,采野菜,草药的聪聪,对哪一条小道,哪儿有溪流都清清楚楚,但今天这样的雨夜,因为心急,行走辨路却显得尤为困难。
在森林的最深处,有一片大的梧桐树林,那里应该会找到灰鹰。雷声在头顶隆隆,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照得森林里如同白昼,眼睛一片花乱,手电筒全然没派上用场。夏季正盛,荒草长得无法无天,几乎要把小径全部覆住。
“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为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蠢鸥做这么多?”鸥伏在聪聪肩头,不无愧疚地说道。
“没关系的,能为你做这些我很高兴。”聪聪说的是真的,发自肺腑。
一道雷劈过来,雨下得更大,聪聪欣喜,到了,终于到了梧桐树林,傲慢的灰鹰们自然不会放过欣赏雷暴的好时机,应该都乘着风飞到积雨云上空欣赏美景了,现在可以放松地搜寻梧桐树洞。
“真是太感谢您了,找到这个地方,那么我们开始吧。”
他们从身边最近的第一个树洞开始,空空的,洞里的干草还温热着,盛年的灰鹰刚刚飞走。
一个一个摸过去,空的,空的,好容易发现几个灰鹰冢,要么是时间太久,翅羽已经老化开裂,要么被今晚的雷电劈得四分五裂,鸥的眼神由最初的明亮,慢慢黯淡,声音已经带着些颤抖。
“怎么办,天快要亮了,再找不到我也必须启程了。”
聪聪说不出安慰的话,接连的失望使得他也有些疲惫,甚至萌生出完蛋了、也就是这样了之类的想法,但是没办法那么直接跟这只垂头丧气、透着强烈哀伤气息的鸥表示放弃,只能接着找。
直至搜寻至最后一株梧桐树,他们也没发现可用的灰鹰翅羽。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聪聪带了默不作声的鸥下山。
5
它没再流泪,似乎已做好就此远行的准备。
“也许你爸妈会来找你的。”
“不会的,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为了不错过彼此,不管多伤心,多思念,都会耐心地在家里等我。”
天已经大亮,奶奶还没起床准备早餐。
“那么,就此告辞了,对于您的帮助,我感激不尽。”鸥深深地低下头。
“别这么说,帮不上忙我很遗憾。可是,就这么飞走吗?”
“是的,族里的长老常说,鸥本身就是一种冒着傻气的族群,因为一时的懦弱做了蠢事,想要挽救的时候,也就只能继续犯傻下去,就算来不及道别,哪怕变成风,我也会找到他们吧。”
鸥转身向外走,奶奶房中传来声音:“且慢。”
聪聪走过去,在门口站定,奶奶的声音细软无力:“把门口那东西给它吧。”
低下头,木质托盘里,躺在蓝色棉布上的赫然一根粗硬、颜色绚丽的羽毛,是灰鹰的翅羽。
鸥飞身过来,在门口深深地蹲下身去,哽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聪聪扶鸥起来,摩挲它的额头:“快走吧,在他们变成风以前,快点赶回去,要说的话都讲完再分别。”
彼此还是清晨,茶室前的路空无一人,鸥站在檐下,发出光,身体轻盈起来,翅膀抖动风,脚下紧抓着灰鹰翅羽,慢慢飞远。
直到看不见它的身影,聪聪才转回屋里,站在奶奶门前:“奶奶想吃什么,我去准备。”
聪聪奶奶曾独自一人在森林站前的房子里经营茶屋,因为舍不得离开森林和喝惯了她茶的客人,一直不肯跟聪聪一家生活,直到悄然去世。
给奶奶办完丧礼的傍晚,森林的小径走来了一位老奶奶,说是奶奶生前的朋友,希望能够继续经营茶屋。一向谨慎的爸爸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还说了那就拜托了这样的话。
就这样,站前茶室依然待客,像是奶奶从未离开,聪聪一家仍然时时回来,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生活,从来没有人问她从何而来。
老奶奶甘愿走出森林,在茶室里以笑容迎来送往,和为了帮助鸥而拔掉象征灰鹰身份的翅羽,彻底放弃翱翔天空的自由,是同样的原因吧,因为比谁都懂渴望家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