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歌轻扬
在膏梁锦绣的贾府中,李纨是个特别的存在。
第二回冷子兴口中,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推算李纨青春丧偶时节,顶多也是二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少妇,从此因为孀居的身份,除了侍亲养子陪侍小姑们针黹诵读的任务,已被剥夺原应承接下来的当家的权力。难得的是,她竟能如槁木死灰,一概无见无闻。
早期的评论一般认为作者对于李纨的命运是同情的,对于李纨的品格则是赞美的。晚近的人物论,却开始出现李纨“吝啬”、“自私”的评断。说李纨“吝啬”的“证据”,多来自四十五回王熙凤口中的那笔账;说李纨“自私”则来自对判词探佚后的情节臆测。姑且不论探佚后的“自私”论,说李纨“吝啬”,还真是枉担虚名了!
要探索李纨是否“吝啬”,我们得还原到贾府复杂的权力结构来谈。
贾母是荣国府的大家长,但因年迈而将管理家务之责赋予贾政夫妇,而贾政又将外事委讬贾琏,王夫人则将内务委派王熙凤总理。明明王夫人的正经媳妇是李纨,为什么却由侄媳妇来当家呢?只因贾珠夭逝,贾府的规矩大,寡妇奶奶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
因此,青春丧偶的李纨虽然是正经媳妇,却不能理事,只能眼见大房的媳妇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以代理之名,实际成为荣府的内当家,总理诸事务。年纪相当辈份相同的两人,实有著不能言诠隐微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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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回螃蟹宴,王熙凤伏侍贾母出园后,要平儿来要螃蟹家去吃。李纨笑拉住平儿不放,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接著自做主张,要嬷嬷们送了盒子去,说她留下了平儿。接下来,作者如此叙述:
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说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使你来你就贪住玩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吧。”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
王熙凤怕人笑话她,又多送了点心来,只说平儿贪玩,又叫她少喝些。有趣的是,李纨说她留下平儿的话,被忽视了。当著众人的面,平儿的反应却是,“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来一往都在开玩笑,却微妙地呈现出主仆间权力的张力,也反映出素来的亲厚。接下来,则是李纨少见的醉态:
李纨揽著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样只摸的我怪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来打趣著取笑儿了!”
从“揽”字与平儿笑回“别这样只摸的我怪痒的”,都可想见李纨其时不若平日,已是醉态可掬,莫怪平儿要说“吃了酒”,又拿她打趣著取笑。而平儿身上的钥匙,正是王熙凤总理家务,权力的象征。接著是众人顺著李纨的话,品评了贾母屋里的鸳鸯和王夫人屋里的彩霞,李纨却又把话接回来:
李纨道:“那也罢了!”指著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估量著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
平儿笑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
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著滴下泪来。
酒醉之人,最容易胡缠瞎搅。平日温厚,不肯多言的李纨,在酒精的催化下,居然当面直指小叔宝玉性爱放纵,又将王熙凤比做“楚霸王”,一被平儿之言触动,还在未嫁小姑与亲戚姊妹面前,提及丈夫贾珠死后,如何打发其侍妾的过往,当众失态(真情流露)流泪。
此是除了宝玉挨打,王夫人哭贾珠,触动李纨放声悲哭外,唯一一次李纨在众人面前流露丧夫之恸,为己命运悲泣的时刻。
然而,身为大嫂子,显露出如此的脆弱,虽然表露了与在场众人的亲近,却已超出礼教的规范。众人的反应是,顺著打发侍妾的话头,止住李纨的悲泣,结束了宴席,一起到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就众人而言,此举是守礼的必然,礼教规范了人我距离,既残酷地不去涉入李纨的悲伤,同时也保护地不让她有更失态的机会。李纨在荣府中的孤立,被无言的呈现--虽然在复杂而彼此利益纠葛的大家庭,究竟而言,每个人一样都是平儿口中的“孤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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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李纨与王熙凤间的妯娌矛盾,尚未落幕,作者接下来又为家庭间细琐却又复杂无比的日常作了写照。隔天就是著名的“刘姥姥游大观园”,作者如此揭开游园序幕: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来,看著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著的拿下来使一天吧。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著人搬吧。”李氏便令素云接了钥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令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
做为带著姊妹们读书做针线,大观园内荣府的长媳,李纨“侵晨”即起,监督著仆人准备为贾母等人游园的前置作业。结果,王熙凤让丰儿当著外人刘姥姥板儿面前,拿出与王夫人说话为由,“使唤”大嫂子李纨做事情。此时,李纨的反应是令素云接钥匙,再令婆子叫小厮,又令人开缀锦阁,连三个“令”,才完成了王熙凤突来的霸道“使唤”。
整场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丰儿的出场。
昨天才与众人喝酒的平儿呢?若王熙凤派来的是平儿,断然不肯使唤李纨,而会亲自带人搬那些桌椅。不派平儿,反派来一个不大不小的丰儿,既没有权责管理人搬桌椅,又要传王熙凤的话,致使李纨只得吃下这闷亏--令素云接钥匙既显出李纨主子的身份,同时也接下被小婶王熙凤使唤的屈辱。在那个尊卑长幼位次森严的时代,王熙凤的好强与善用心机,从这平常不过的日常细节中,时刻印证。对比李纨的宽厚,也就在不予计较上显露。
叙述者让李纨严谨地监督了众人工作后,还贴心地让在旁的刘姥姥板儿也上楼看看荣府仓库的宝贝开开眼界。原本已经上了锁,李纨又转思一想:“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著。”复又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
第一次上锁,是已完成了王熙凤的使唤,再开锁,则是李纨自己设想的主意。其间,除了显示其“侍舅姑”设想的体贴,多少也有展示权力的意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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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下文众人游园时,描述贾母知道备船的反应,叙述者又玩了游戏:
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
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舡上呢。”
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舡了?”
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
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
不见了宝玉,又听闻他在池子里舡上玩耍,贾母这句“谁又预备下舡了?”显然并不是欣悦的语气,而李纨急忙回答后,薛姨妈的到来,打断了贾母接下来的话。是要称赞李纨设想周到?还是要责备她不先报备就自专?叙述者没有回答。从下文贾母又说:“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显然也是游兴大发,但对于备船一事,终究还是不置可否。紧接下文:
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著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
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哪里摆?”
王夫人道:“问老太太说在哪里,就在那里摆吧。”
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舡去。”
此时,王熙凤忙问王夫人“早饭在哪里摆”,即是显示不敢自专,且不能越等直接问贾母,必待王夫人问贾母,贾母才明令摆饭之所。显然,李纨不经请示即自己备船,即是僭越自专了?凡此细琐到几近芝麻绿豆的小事,却是大家庭守礼人家所谓的“礼体”,也是所谓的“规矩”大。
贾母叫王熙凤带了人摆饭,而同去准备的却有探春、李纨、鸳鸯、琥珀。早饭摆在探春的秋爽斋,探春自然同去。而李纨分明是长媳,却也被归入王熙凤辖下,则分明见贾母王夫人的偏心了。王熙凤之得宠,除了多次表现在情节的具体对话,亦在这些不待言诠的进退应对中呈现。然而,除了个性上的矛盾,“孀居”早已决定李纨在贾府中,不能掌事的位置。
(旧作修订,互联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