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春日宴,嫣红的桃花开得盛大。帘内,她隔着绯色的娟扇,看向她的丈夫。那是她看了十年的公子,却依然看不够呢,她的公子才华横溢,她的公子雅姿舒朗,她的公子眉眼如初。
乐师奏起喜乐,缱绻缠绵的乐声里,彼此饮合卺酒,从此结发牵巾,与尔良媒。
门内门外,尽是祝福。
她轻轻抬起眼睛看他,他笑,她亦莞尔,这一生漫长,有他相伴,便如这十里桃花,从此静好。
颜霭想起初次遇见赵晔的情景,总角同檐,言笑晏晏,伶俐娇俏的女孩儿遇见临村清秀腼腆的男孩,门前屋后,她总是追随着他的身影,他亦不拒。
他自幼口齿落于下风,却也在侧首望见她侧颜时,隐匿的喜悦次第而起,捻起一朵花儿,簪在她如墨的发间。
经年流转,看过月升日暮、花开云落,竹马青梅终是长成了少年少女的模样。杏花疏影里,他从陌上走来,她回眸,两相浅笑,彼此怦然。
那是绵绵岁月里最寻常的一日,他从任上归来时,她已然在了,荆钗布裙,为他洗手做羹汤,像是她的妻。
他走近,她便提裙跑向他,明眸善睐,翩跹若蝶,落入他眼中,是这世上最美好的身姿。
“晔哥哥”,她如此唤他。他的名是晔,而她在似水流年中对他情深日笃,小女儿隐秘美好的心事,在此时化作一声“晔哥哥”,缠绵悱恻。
她的眼神却在触到他的时候皱了眉,忍不住道:“这又是谁欺负你了?”她是养在闺里的女儿,彼时娇憨动人,心疼是爱一个人时不自觉化成的心思,眉梢眼角,只愿追着他的身影,看他安好。
可他自幼腼腆,唯好读书,谋得小吏的职务后,又因为生性正直且不善言辞,总是被人欺侮。
于是她每每在他的家中等他,再抬首,便是他携了一身风尘与伤痕走来,他却仍于灰头土脸里,对她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心下难过,嗔道:“以后不要和他们争了,晔哥哥,你又说不过人家。”一边接过他手中衣物,替他拍去上面的尘土。
他却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言生逢乱世,百姓比他更苦。她笑,她知道他是心怀抱负的男子,只待一日落笔锦绣山河,还天下海晏河清。
她的晔哥哥,是这世间最善良最博学、最知冷暖也最胸襟开阔的男子。此生此世,她入了这相思门,再难逃出。
可他不善言辞,就连她也不知他的心思,是否也早已经如自己一般,越陷越深,直到情深不可逆转。
妾心如蒲苇,敢问君心如磐石否?
“我爹说,回去要给我说亲了。”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
她知爹对赵晔是不满的,那口吃之症和微薄的月俸,任何一条,都成为爹爹拒绝她与他在一起的理由。
可只要他一句话,他对她有情,不要她嫁予别人,她便天涯海角都随他而去,一箪食,一瓢饮,甘之如饴。
可他闻此,却未出声,她知他口齿慢些,便拿眼睛看着他。
凉亭里春风乍起,两相对坐,一时无言。
他是一个小吏,此生所愿,不过是和她相濡以沫,携手白头。
可乱世如斯,他身份微贱,恐无法许她一世安好,他的颜霭是蝶,他却不是乔木绕藤,无法供她栖息,若是她找到一位良人,许她后半生,那么也好,纵使此生无缘,只要她过得好,他便心满意足。
于是赵晔的答案,便是手缠绕了衣角,无话。
她步步前进,他却寸寸后退,敛眉低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颜霭终是动了气,拂袖离去。留他一人在原地,黯然神伤。
可终究是舍不得,于是又跑回来,对他道:“锅里煮的粥,你看着些,别糊了。”
她就是如此,即使等不到他一言一诺,她的目光却像是生了根,缠绕依附,于他身边再难挣脱。
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若他为皎皎之星,终是会光耀世间,那么便让她做那耿耿长夜,供他流光辗转,伴他千万年无转移。
一生长长短短,相思独思量,余生只要能伴君身侧,便已是欢喜。
好在老天终究待有情人不薄,颜霭这样想着。
彼时新帝继位,选官制度因此而变,寒门士子,亦可入官籍,为朝臣。
那日赵晔向她跑来,于众人眼前将她抱起,陌上花开绚烂,今夕何夕,她的心,灿若繁星。
“颜霭,我能去选官了。”他笑容满面,这般对她言。从此,颜霭可以成为我赵晔的妻,一生一世,我必护你周全,从此两心相知,恩爱不疑,这些未说出的话被赵晔融在血脉里,成为笃信的信念。
选官之路坎坷,可有她相伴,一切都平和顺遂。他找不到人举荐,她便做他的举荐人,竹简上,他握着她的手一撇一捺写下她的名字,颜霭。
颜霭,他默念她的名,与子携手。
他赴洛阳应试,她十里长亭相送,轻抚他的眉目,叮嘱他添衣加食。山水遥远,放不下者,唯有她,于是紧紧握了她的手。
她怕他紧张口吃,道:“晔哥哥,若是紧张,便将那些官员都想成我的样子。”
他却只是瞧着她,心念辗转,终是开口:“他们没你好看。”唯有面对着她,他才说得出最温柔顺溜的情话。
她笑,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渐不见,眼中温柔却丝丝缕缕,无穷尽。
此后岁月悠悠,她想她的晔哥哥终可以穿过落雁修竹,从此匡济天下,一览众山。
一番屯田良策,赵晔入了中丞门下。
他为官上任之际,中丞为他与颜霭举行婚礼,大红的喜服着上她的身,环佩琳琅,巧笑嫣然,她在他的眼中,华茂如春风,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彼此躬身行礼,人群喧闹欢愉,她与他,相视而笑,相偕白首。
官至屯田令后,赵晔有了一个小院落,作为他与她的家。
这一生,两人,一院,一草一木,是旧日子入了寻常调,足矣。
春日里,低头替他的剑穗缠着流苏。
夏夜里,两相依偎掬水望月。
秋雨里,为他束发撑伞。
冬雪里,为他缝好冬衣。
园内琴瑟在御,院外子女绕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