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姐这一辈子都在给男人写信,不停写。每封信的男人都不同,却与她初次爱上的人有着相同的音容笑貌。
最后见水姐,在老街口的榆树下,她一席青花白底旗袍,摇曳在黄昏里,身子慢慢被夕阳融化,我久久看着她从我眼里走近又远去,待我回味之时,她早已失了踪迹,而我的手里只留下她写的信,泛黄信纸偷偷藏着她的情意。
老街口有两家店生意好,一家是水姐的绢布旗袍,一家是我们蒋氏的油纸伞。水姐在很多年前死了男人,如今一人经营着铺子,倒也值得佩服,就凭着她一个女人家,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大概是她的美貌吧,在很多年前我如是想。
水姐喜欢穿印有大朵大朵花的旗袍,身材凹凸有致,雪白而柔曼的手臂如珍珠般在客人眼里闪烁,女人都说她是骚娘们儿,男人则嬉皮笑脸地叫她水姐。
虽说是做了寡妇,可她的年龄并不大,就三十出头,生得娇俏可人,是典型的丰乳肥臀型,肤白貌美,娉娉婷婷,很是耐看。
老街但凡是男人,不分老少都想捏一把她那不足一握的小腰肢,包括我,我也在她撅起翘臀忙活的时候盯着她看,每每看到失神,她总会敲我的头,嬉笑道,人家可是老不正经,哼,你呢,你这个小流氓。
当然,不管我如何去看她姣好的身体,她都不会浮现丝毫怒色。
后来我问起她,她仍是笑着,你还是个孩子呢,懂什么。
我爱去水姐的阁楼上喝茶,对于我们这样的毛头小子,自然是无人嚼口舌,她也是不防备的, 而洛阳这个名字也是在午后品茗时知道的。
在她绵软的话语里,我得知她一直在等着洛阳。洛阳是个十分俊朗有担当的男人,三月迟暮,斜阳里,长衫,藤箱后,漫天梨花,一双眼眸含满春水,停驻在老街口的这个美丽妖娆的女人身上。
女人眼里的世界就是这样唯美,后来,相爱,交换信物,许下山盟海誓,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水姐告诉我,只有那段时光里的她是活着的,为了洛阳而活着。
可我敏锐地察觉到她浅浅的泪痕,洛阳如何?此刻身在何处?她不再多言,只是勉强笑着,掩饰她暂时的失态,我看见落日的影子,突然想替她拭去泪光。
有些话说尽了,就是干了这杯酒。初秋再去找水姐的时候,她拉过我的手,问,小毛孩儿,陪姐喝杯酒可否?
我迟迟不回答,看着她,她又笑了,还是那一抹能让所有男人都跌进去的笑。我穿过长长的门廊, 三寸金莲在我前面轻轻巧巧走着,我看到两旁挂着的色彩纷繁的衣衫,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凉丝丝的绸缎,在我指尖来来回回。
突然就体会到了前面这个女人所有的感受。最后,酒我是没喝的,水姐夺去了我的酒杯,微醺的样子,对我说,小毛孩儿,喝什么酒。
大概是阿妈知道阿爹常去水姐店里转悠,就在夜里爆发了,锅碗瓢盆碰撞出刺耳的声响。
我惊得从里屋跑出,靠在门后偷听,只听得阿妈悲愤的带着哭腔的骂声,她这个狐狸精,骚娘们儿,究竟是有哪里好了。
阿爹垂着脑袋,抽着旱烟,一言不发,我一时间太想为那个孤苦的女人辩护,水姐有什么错呢,安于本分,在老街口经营着唯一能活命的店铺。
已是后半夜,阿妈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断断续续,我没有再听下去的欲望,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想着水姐,想着她爱着的男人。
战事传来是冬月二十一,老街不复往日平静,街上奔走的是军阀和日本人,乱作一团,水姐的店铺也面临着关门。
但水姐还是一副妖娆的样子走在老街上,摇曳生姿,惹得那些面色蜡黄,相貌平平的妇人对她指指点点,故意扯开了喉咙在水姐身边大声议论,听说洋人那玩意儿贼厉害了,谁晓得她这骚娘们儿受得住不,一个个挤眉弄眼。
我知道她们是故意说给水姐听的,但水姐仍是慢步从她们身边走过,很坦然,还是惯有的迷人笑容,不起任何波澜,唯有披上的一身寂寞与无奈这些外人看不出。
因为就在前些天夜里,水姐家里传来尖叫声,不一会儿,尖叫声就停止了,随后便是花瓶落地的声音,再后来,又是无声无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老街便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水姐耐不住寂寞,勾搭上洋鬼子了,女人们都描述得像是去水姐房里看过一样,男人们则是一脸痛苦。我处在他们中间,却也知道事情的原委。
落日残阳,水姐店里来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黑色皮鞋,手持藤箱,水姐从后院走出来,放下竹篮里的绢布,抬头,时间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这个男人一脸柔情地凝视着水姐,水姐身子微微一抖,差点就瘫倒在案前。
她的眼睛氤氲着雾气,脸颊有两行清泪,四目相对,在空气中有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在流动。
十里长街,灯火阑珊,你终究还是回来了。这个男人就是洛阳,潇湘夜雨,长夜漫漫,水姐坐镜前,洛阳在身后抚摸着水姐的乌黑的发丝,水姐带着疲惫的神色望向镜中的男人,字字坚硬,问,你要革命,所以不要我是吗?
男人转过水姐的身子落下了轻轻浅浅的吻,什么话他都答不上来,一切还未发生,却要结束?这个男人许她一世,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能给她。
水姐哭了,哭得很悲切,眼里盛满了绝望,她尖叫着推开男人,拿起花瓶摔在冰冷的地上,碎片溅在各个角落,水姐捡起一片最锋利的,指着自己的脖子,狠狠地说,既然你要革命,又舍不下我,那就让我替你做个了断吧,说完就抹了上去。
刹那间,殷红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脖颈。洛阳惊慌地夺去花瓶碎片,抱起水姐就往外冲。夜里,瓢泼似的大雨浇在洛阳的身上,洛阳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不管不顾地跑着。
后来,水姐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洛阳把前线催促的信件藏在大衣的最里面,在床榻前陪着水姐,水姐疲惫地看着他,垂下眼眸,对他说,生在乱世,何来一份安定的爱情,你去吧,他们更需要你。水姐再一次落泪,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她握住洛阳的手,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洛阳真的走了,最后一句话是胜利了就回来娶她,还留下地址,叫水姐写信给他。水姐摆了摆手,不写了,走吧。
三月,梨花落满整个后院,我看到水姐在写着信,泛黄的纸张,钢笔字,字体娟秀。
七月初七,星河璀璨,窗前油灯,我看到水姐在写着信,泛黄的纸张,有清泪。
腊月三十,寒梅吐露暗香,我看见水姐在写着信。
许久以后,水姐招呼我去赏月,月下,一壶烈酒,水姐醉得一塌糊涂,她举起酒杯凑到我跟前,喝啊,我犹豫了,她冷笑,喝下去,你是个男人了还怕喝酒吗?
这让我想起那年水姐不让我喝酒。我最终还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很苦很辣,水姐抱住我,伏在我肩头轻声啜泣,过了好久,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句话,洛阳回不来了。
她那些信一封都没寄出去,全部查无此人,差人给退了回来,她锁在箱子最底层。外面动荡不安,革命者哪能活着回来呢,上一次分开是永远分开了罢。
没了洛阳,水姐再无生活念想,关了店铺,把喧嚣繁华,哭喊嬉笑都关在了外面。她仍是每个季节写一封信,只是变了不同的名字。很多年后,她说,她这辈子就爱过洛阳一个男人,寡妇是外人传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孤身一人,不是寡妇又是什么呢,最终她真的做了一辈子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