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夕快乐,和我谈恋爱,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想我们可以拍一张婚纱照片,永远挂在我们的家里。”
安德烈站起身,优雅地从应试生手里接过银盘,摆在他们之间——今天最后一道菜。他揭盖餐盖,餐盖下面玫瑰花束包围的甜品在微光和爵士乐里烨烨生辉。
绾朔看着昏黑背景下桌子对面的男人,脸腾得热起来,刚才入门时如邪火般突起的隐隐不安,现在一下子就被香甜四溢的多巴胺掩盖住了。她没有说话,微微撇过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我知道我这样说太突兀了。”安德烈坐下来,把桌旁的灰相机包拉到怀里,像抚摸一只了无生气的生灵,一边缓缓说,“但你知道吗?当第一天我在公园,不小心把你装进我的摄像机镜头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所以我去找了王杰要了你的联系方式,刚刚拿到联系方式那天,又在无锡市解放公园里偶然遇见你,结果没忍住,又正正式式找你要了一份……”
“我……我明天就……回老家……家相亲了!”绾朔憋了半天,稀里哗啦吐出这话。她说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打死。
“没关系。我可以等。”安德烈把它放到膝盖上,双手交叉端坐在椅子上,深情地望着对面妆容恰好的女孩。
他们坐在一家西餐厅的角落里。有人在吱吱呀呀切着牛排,含着东西大声说话,隔着墨绿不透色的吊兰声音模模糊糊、汁液四溅。乐团不知道藏着哪里。黄光喷溅在餐厅红黑白惨淡的天鹅绒装潢上,白光颓弱无力。应试生无声无息恰到好处的穿行,一张张方餐桌如孤岛般不能彼此望见,再把肮脏暗红色的抹布和被剔掉肉丝骨头送到某个角落里,交给某个低头的人,妖媚轻盈的银器放置在绒布托盘上,伴随着热气腾腾的某种隐秘菜肴一起送来。
他们待在低地里,是看不见外面的。窗户应该是有的,混重的透明玻璃墙把里面和外面漠然隔离开了,把热滚滚的贫穷和倒影在玻璃鱼缸上肆意绽放的笑容隔离开来了。
嘶嘶冷气已经把绾朔阴湿的内衣吹干,她穿着一件并不合餐厅色调的浅蓝色露肩长裙,一勺一勺把桌中的提拉米苏挖起来,倒进嘴里,偶尔空闲下来和安德烈说上两句话。
安德烈问,“工作怎样了?”应试生时宜地盛上红酒,“还没找到合适的。”绾朔三下两下吃完最后一口蛋糕,拿起冰凉凉的餐巾抹嘴。
“要我送你回去吗?”安德烈看了一眼表,把银行卡交给应试生。
“不……不用了。”绾朔差点想答应他,但忽然想起自己那残破闷热的单身公寓,连忙拒绝。“那……好吧,我送你到车站。”安德烈拿起绾朔的挎包。
“Loser……”
“你……刚刚有听到……”“什么?”绾朔迈步出门的时候,似乎听到餐厅某个角落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莹绿色安全牌忠实挂在墙上,她四处看,除了几个应试生什么也没有看到,饕客们严严实实藏在吊兰后面,诺大的餐厅被鱼缸和繁杂的挂饰分割成一个个小的房间,能无视阻碍自由穿行的唯有刀叉的碰撞声和古典乐。一切似乎平静如常。
她又扫视了一眼。几个应试生消失在迷宫里,出现了几个新的面孔,穿着一模一样的黑白制服。引路的应试生站在前面,长着和其他应试生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一动不动。安德烈如捏着动物尸体般将灰相机包和她的手袋挂在手上,疑惑的站在一旁,挑起粗大的眉毛。“没什么,我们走吧。”
一开门,一股股湿热的气浪袭来。绾朔按下裙子,在昏暗的路口和安德烈道了别。
人们如乱坟般在公交站台立着,老树枝繁叶茂张牙舞爪,遮住了远处路灯的灯光和月亮。人们都看不见脸。只有公交站台广告牌发出的一点污浊的微光。黑灰蚊虫围绕着浅灰色的人影,在他们周身散发的热气下嗡嗡作响。安德烈的车已经远去,只能遥遥看见两盏猩红色的尾灯。
绾朔不敢观察周围等车的人,甚至对扭一扭头,表现出对他们感兴趣的样子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周围昏暗,绾朔眼睛盯着安德烈的车掉头,消失在另一条车道,然后将目光放到公交车将来的那条车道上。
周围人忽然动了,一簇一簇拥上即将驶来的公交。绾朔看了一眼和她并排挤车的人,忍住不适,在尽量不碰到他的情况下努力往上挤。
那个老职员大毛孔里泛出黄面油,面油和一颗一颗瘤子般的汗水在公交车的灯下发亮,面部一层一层的肥肉随着他往前移动而蠕动翻涌,汗水随着肉缝淌下来,被发黄的蓝色衬衫咕噜咕噜喝个干净。绾朔看着这个老职员,感觉胃被一只手抓紧了,挂着黏糊糊的食物往下垂拉。
她拉住扶手,挤了上去,手肘碰到老职员粗大柔软的手臂,小臂陷进疙疙瘩瘩的肥肉里。她觉得有什么小颗粒的一东西,顺着她光白的小臂往上爬,一路产卵留下种子,一颗一颗不规则种在地上。这一切令她作呕,但混浊的空气和廉价的羞耻又狠狠把她的翻涌的酸意灌了回去。她想起社员罗兰写的一只遭寄生的肉芽。
她没有时间多想,她终于上去了,站稳站在了令人发疯的黄色区。那个老职员被留在了车门外。他被小蓝色职员服包裹着,抬起恐惧空洞的眼睛看了绾朔一眼,麻木不仁地僵跳回马路牙子上,绾朔留在车里一身冷汗 。
她扶住凹凸不平的黄把手,刷了公交卡。她抬起手看了一眼刚刚那只手臂,只是红色令人发疹的鸡皮疙瘩往上蔓延,在浊光和丰满的苍白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没有什么奇怪的。
大巴摇摇晃晃往前开。绾朔刚刚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摆脱掉了什么令人噩梦的东西。但她确确实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能肯定它是否存在,而一切不寻常的危机感和恐惧却又如指针般明明白白指向它——那些令人不安发冷的预兆:破碎模糊的回忆中餐厅里诡异的窃窃私语和窥视,扶着瘦长口器乱飞舞的蚊蝇,踩着她手臂疹子快速爬行的恐惧,无不指向那个东西。
她站在公交车台阶下,看着随着大巴行驶震动得哐当哐当响的投币机,深黄色的灯光让车里的一切似乎都浸泡在尿液里。这个装满疲劳人体的铁皮罐子,在它独有的道路上平移。道路绾朔只能透过玻璃车门看见一边,营养过剩的树把肢体伸向人行道和车道,人行道上荒芜人烟。
公交车停了一站,站台上只有一个坐在长椅上的黑暗里看手机的人。那个人没有例会划开的车门。但绾朔消失了好几分钟的恐惧和不安,随着迎面扫上的热气爬上了车。
“Loser……”
绾朔抬起头,想快点结束这趟旅程。跑回家,也许跑回家里就安全了吧。她总不相信会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一切都会好的,只是这个冷飕飕的车子里装了几十个疲惫不堪的职员令人有些不愉快罢了。
车子又停了一站,这站停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公寓下面,空无一人。车站跟前就是一条台阶,台阶引人走上公寓玻璃门大开的电梯间,离车站只有十几米,绾朔一眼扫去大厅里面便一览无余,有一个金灿灿的垃圾桶,空无一人。露天铺着斑纹石板的台阶很陡峭,很适合让四肢健全的什么东西从大厅的电梯里,一路惨笑翻滚着冲下来。
车门卡顿了一下,又滑上了。绾朔看了看车里的人,都握着一粒一粒凹凸不平的黄杆子,看着手机,有的人,比如说绾朔前面这个女夜工,就带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汗水濡湿了头发垂在胸口制服前,有的人则带着一种死守秘密的痴呆和严肃,牢牢粘在车地板上一动不动。
绾朔恐慌地不知道怎么躲藏,因为应该有什么东西藏着这群看似正常的人里面。但这里公共而开放,也无处躲藏。绾朔的目光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他们掐着黄杆子,纷纷抬起头来,把挂在脸上摇摇晃晃的两种必然存在的表情中的一种扶稳了,滑溜溜地把自己的目光伸出去,触碰到她的目光,然后像吸长面条或稀鼻涕一样,一吸溜把目光收回。
他们不怀好意,是带着木偶雕刻品般的微笑和迟钝,把她,一步一步逼得后退,没有推开人群,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们确确实实没有动,司机眼睛盯着空旷的路面,也不能斥责他们把脸伸向她,把她,逼到死角,好像拿着一把磨钝了的尖刀,带着一个微笑或痴呆的假面具,把她从他们这群不正常的人离挑出来,十几张脸贴近,双倍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令人发颤的冷气,打量着这个年轻女人。
绾朔觉得它不是藏着他们里面,而是他们之中的许多数——不——不还在扩散——用某种谁也不知道的方式——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在扩散!——是他们之中的全部人!
绾朔已经被逼退到一个角落,她刚刚上车就站着的那个黄区,自己脚下的一丁点地方,栏杆顶住腰让她没有办法继续后退,被近在咫尺的游走的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这几十个人的零散交替出现形成一个集合,好像某种正在磨牙的昆虫一样,用伸出触须般的褐色目光,和她隔了一个小小的一个拳头宽的距离触碰她。
隔着胸罩和裙料,绾朔能感受到仿佛有什么实体的东西一步一步登上了自己的胸口,它是在嗅自己——猖狂、变态、恶心——被这种集合昆虫——它随意用上的几只人眼拼接而成的复眼盯着看,她毕生作呕,想把胃里所有液体都倒的一干二净。
不不……
“Loser......”它没用嘴说,尽管它有很多油腻的或涂着唇蜜的嘴唇——而用眼睛说,曾经属于不同男人女人眼睛睫毛抖动的频率不一样,自由地润滑自己。
到站了。司机一个急刹车,所有人动了一下。它暂时消失了。
她不失时宜的跳下了车。到站了,绾朔逃离了这个令人恐惧的封闭的密集的车厢。两三步,和站台上的一个捡瓶子的流浪汉擦身而过,冲空旷的街上,绾朔要走过一段路才能到家。路上有电灯,滋滋发着白光。绾朔提着包,被热风一吹,心跳加快,目光越过电灯,望着那辆开走的公车。
嘶嘶惨叫的危机感仍没有消失。
“Loser......”
二、
绾朔脚后跟有些发软,她越过黑暗,攀上油腻腻的楼梯,回到家里。当她站在门口打开手包,摸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手机突然响了。
屏幕上写着:吴建明。绾朔想不起来,她两百多个手机存号里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叫吴建明的人。她接了电话。
“哈哈哈,到家了吗?”一个浑厚的陌生男声响起,绾朔浑身一颤,向身后看去。
身后高墙上的铁窗漏出街头的灯火,铁窗两米多高之下是窄小湿滑的楼梯,铺着开裂的磨砂瓷砖,楼梯栏杆的扶手爬满红蟹般的铁锈。楼梯只通向上下黑暗之地,不可能有人,若有人感应灯会亮的。对面暗绿色防盗门把手光滑,油漆却斑驳脱落,像害了猫藓的独眼猫。猫盯地绾朔浑身发麻,她用头夹着手机,赶紧开门进屋。
“你怎么不说话啊?哈哈,我跟你讲……”绾朔低头解开凉鞋带,把鞋子脱下来,放到门口鞋柜里,一边听电话里这个自称是吴建明的男人讲话,偶尔嗯上两声。她发现,他非常了解她的过往、生活习惯,似乎他从小就和她一起长大,只是因为如今分开了,才较少联系。
绾朔是这样判断的。实际上,相比于让她相信这是她记忆错乱了,记不得这个所谓的发小,她更倾向于这个所谓的吴建明是个高明的诈骗犯。
吴建明似乎猜到了绾朔在想什么,忽然问道,“大头朔今天怎么了。好像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喝了酒吧?”他在电话后面笑了笑,呼出的吸气吹起一阵噪声,弄得绾朔的耳朵痒痒的。“好了,就不打扰你了,我也是随便打过来问问的。”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绾朔揉了揉滚烫晕眩的眼,走到卧室。她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只有一室一厅一卫一厨和一条用木架子在客厅隔出来的窄小的玄关。这个套房里一切都泛黄发霉,白日和黑夜一样透露着汗涔涔的疲惫味道,日日夜夜这些物件若有若无地艰难喘气,好像盛夏赤裸上身昏睡的女人。汗流过乳房,被子被踢到床底,拉紧窗帘,电扇呼呼地吹,但空气仍是凝死的,空中漂浮着的水汽隐约可见。
绾朔现在就坐在这样活生生的沙发上,在确定窗帘已经拉好后,拉下裙子背后的拉链,褪到膝盖,抬起脚,把连衣裙脱下来,扔到沙发后的床上。
她身后收音机传来一条新闻——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买了收音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她,但既然这样就默认它是亘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的吧。也就像是,她刚刚把头低下去,褪连衣裙褪到晒得黄黑色的膝盖之间的一瞬间,获得了她是一个李绾朔的身份认同。
她第一个念头是把这个作为是有什么神化的征兆,因为这些固有的东西的出现很突兀,和她的记忆并不是完全契合。而后,她发现两层飘着的东西——她的记忆和也许是它记忆的陌生的新东西,慢慢靠近,贴合到了一起,紧紧纠缠住。而那些关于吴建明、收音机的记忆,不分先后一股脑真菌一样从各个角落长出来,散发着出一股糜烂的臭气。
绾朔忽然打了个嗝,酒味从喉腔中间某个点蔓延开来。果然……是自己喝多了吧?
她到卫生间,熟练地解下文胸,对着镜子观赏了带着乳房的自己,也许很美,然后洗了一把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许这能让她更加清醒,防止在洗澡前滑倒,对于她来说——或者说是获得了新的记忆的她来说,她的生活是不确定的,有什么在新出现有什么在消亡她根本就不能够预见和掌握,她只能够像一只程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随波逐流,被动地咽下所有生活给她端上来的菜肴。
她扶着墙,低头,抬起腿又落下,褪下自己的内裤。她只能这样对自己被酒精麻醉的身体下命令了,身体不情愿地执行她的命令。
绾朔瞟了一下自己丑陋的生殖器。在关上门之前,看了沙发上那张曾经的绾朔一眼:她已经在时光狂暴冲洗中风华成了一张皮,鼻子贴着小腹萎缩在一团,只有出气没有入气,头发散落一地。快死了。
绾朔悲怜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是吗?那我已经没了。”
绾朔从床上坐起来,看到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干巴巴的绾朔过了一夜还没有完全消失,仍匍匐在沙发上,感到又舒适又惊奇。
她想起昨夜的事情,摸了摸身下,低头一看,有一张滑溜溜的透明人皮,挂满粘液。
绾朔吓了一大跳,从床上跳下来,被沙发上和床上两张沉重的人皮夹在中间,一阵恶寒。发现刚刚的话是
这张皮又发出声音,呲呲漏气,像一张破掉的鼓。“los……ser……”它苦痛地把肺腔里最后一丝酒气排尽,从嗓子眼里挤出这话,脸部快速塌陷下去,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张只能眨眼睛的真正的皮。
绾朔拨开被粘液缠成一团的头发,捂住嘴巴,冲到卫生间,扶着马桶大吐特吐。昨夜的酒水和未消化完全的牛排排着队,从鼻孔和腔口里喷射而出,撞击到马桶内边,弹射开来,四溅成汁花,落入水中,复溅起新的小水花,那些被溅起的水花又跳回水中,把它们更小的同伴踢到天上。周而复始,直到湖面染了色,平静。
绾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难受地被渗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感受到了逆流而上的巨大快感。
她看了一眼马桶里墨色呕吐水的倒映的自己:像一轮蚀日。摁下了冲水键。看了一眼卧房,看不见床,沙发上的绾朔似乎更加干枯了,令人在视觉上可以被接受,绾朔决定就把她当做是一张死皮而不是绾朔来对待。
于是,绾朔放肆而自豪地哭泣了一会,深呼吸三下,调整好心态,像个废帝一样,坦然地接受了神秘波动强加给她的新秩序。
她洗漱完毕,换好衣装,按住乱动尖叫的好奇心,自己不去看其他地方的绾朔。她是那样的冷静、适应环境,当她看到没有拉紧拉链的皮包里有一团被塞在一起的绾朔,就把这个新皮包丢掉,重新从橱柜里找到一个旧的。
“喂?”绾朔拿起手机,发现是吴建明的声音。“大头朔……我觉得你昨晚情绪很不好,就跑过来看你了,现在快到楼下了。给你买了小笼包当早餐。”吴建明声音混杂在车水马龙里,背景里喇叭声和路人吆喝说话的声音清晰无比,仿佛烧红的铁棍碰到水呲呲地响。
是信号不好吗?恐惧和怀疑扼住她。绾朔拉起被子,盖住那团黏糊糊的绾朔,又把沙发上的绾朔也丢进厨房的垃圾桶里,倒进去一盆稀饭,盖上垃圾桶盖子。
她在考虑到底要不要问吴建明关于这层皮的事情。她想要知道,是她因为不理解掉皮这件事情而变得不正常了,还是整个世界因为她掉皮而变得不正常了?她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把被子和床单卷起来,塞到橱柜里,凭着灵光一闪的记忆铺上一层新的。又洗了个头发,一边洗头发一边掰手指,发现只有居然有四种组合。
吴建明在她吹头发的时候,敲响了门,拳头一下一下砸在铁门上,很大力,带着燃烧冒烟的不耐烦,似乎试图破门而入。
绾朔打开内侧木门,隔着油漆剥裂的铁门,通过猫眼看见门外是安德烈,提着“杭州小笼包”的塑料袋子,袋子冒着烟。
“李绾朔……”他抬起头,对上猫眼,仿佛嗅到了绾朔正在这里看着他,眯着黑眼睛,棕色头发竖上额头,额头因为眉头卷在一起横出了一道道皱纹。他有一只手提一大包早餐,另一只手仍握着拳头揣在裤兜里。“我来看看你。”他似乎在忍耐什么,一字一句蹦出来,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我听说你不舒服,来看下你。你不请我进去吗?”安德烈对着门大声自言自语。
绾朔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惊讶于他为什么不是吴建明。她还记得刚刚给她打电话的明明是吴建明,难道安德烈和吴建明今天同时来这里,同时给她在这个点买早餐吗?
她觉得不安悄悄靠近,用男人强壮的胳膊从背后猛地扼住她的喉咙,令她视线模糊,眼前漆黑一片,生气从脑部被挤番茄包似得慢慢往下压出去。
绾朔抬起手,使劲力气,挣脱开来,退后了几步,跌坐到玄关口的椅子上。还好……只是情绪。绾朔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走过去,探过头,看到了“那个男人”。
原先安德烈站的地方,已经被另一个“男人”取代,他——或者说它,脖颈以上,原先脸存在的地方如打了马赛克般模糊,马赛克在它脸上有规律波浪般滚动,发出咯吱咯吱的颤声。而后,它们慢慢变的有形体和规律了,移动的色块减少,慢慢变得清晰,最终组合成了吴建明,黑短发一如既往的乱糟糟。
ELECT!绾朔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单词,感觉天摇地动,她想逃跑,但楼层仿佛在地震,晃的她无处落脚,只好扶住木玄关,长指甲在上了木漆的松木板上划出一串尖啸。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她太恐惧了。她想鼓起勇气,想逃跑,她跌跌撞撞跑到四楼阳台,阳台上有防护网,格子小到她都无法攀爬,看到十米远对面阳台晾晒的校服和袜子,才想起来自己住在四楼。
楼层一会向西北无倾斜角的拉扯她,一会东南的墙又向她扑过来,绾朔几乎是本能地爬过厨房,发现一只手从掀开的垃圾桶盖子里垂落到地板上,因为吸收了地上大量的水变得粗壮起来,一条条半透明乳白色青筋把手臂撑得鼓鼓,碎米粒在青筋里清晰可见的漂流。
绾朔摇摇晃晃站起来,“腥——”地一声拔出菜刀,挥向那只手臂,如切水袋般砍破了那只手臂,厨房污水和米水溅射了绾朔一身。绾朔用湿答答的袖子抹开脸上的令人作呕的水珠,看见上半截手臂颓然无力,下半截被甩到墙角放土豆的框子里。
“大头朔!”门外忽然传来吴建明的咆哮,绾朔一哆嗦,摔掉手里的刀,刀在污渍横流的地板里滚出很远,撞到厨房门才停下来,发出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咆哮后传来一阵粗哑的挠门,“快来给我开门!听见没?”与此同时,桌上的手机开始嘟嘟嘟嘟响,手机是震动模式,但在这个房间里仍然令人汗毛倒竖。
绾朔十分害怕门外的人听见这个声音,恐惧冰凉地扯着她的小腿,她穿着牛仔裤拖过厨房地砖上的废水,向地上的菜刀扑过去。
她两只手持着短柄的钢刀,缓缓站起来,闻着馊水和米香味混杂在一起的奇特味道,忍住恐惧和恶臭带给她的不适,叉开脚站稳了,三两步走出窄小的厨房,轻轻推开挡路的塑料椅,站定在玄关铁门口。
“绾朔……开开门好吗?我很担心你。”门外吴建明好像感到绾朔走近了,声音变得刺耳又沙哑。“开开门好吗?大头朔。”
绾朔站在门边,听着嗡嗡微鸣,把木门拉过来,用膝盖抵住,探身拧开了铁门的锁。
“绾朔……”安德烈把他白皙的手插了进来,黏糊糊的手臂上沾着油漆碎块。绾朔闭上眼,将菜刀挥向安德烈。
像劈到猪筒骨上,刀稳稳嵌在扁平的手腕上,拔出来,咚咚咚,三下剁下手腕。
“我他妈忍受不了你装神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