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婷结婚的时候,穿的是双平底鞋。
我们都知道她在盼什么,男一号也确实来了,甚至连抢亲团都准备好了,可最后黄婷还是嫁了别人。
那天晚上她喝了酒,因为轻微过敏的缘故,整个人从脸到脚趾头都是红的。
她穿着火红的喜服,靠着墙,如红梅映雪。
只是,黄婷姑娘是垂着头的。
她说:“真的不能呢,你们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生活,我却要拼尽全力啊……”
我和黄婷相交近30年,这天,她终于成就了自己的完美婚姻,是最好的人,却不是那个最爱的人。
我陪她在南山顶上看了半宿的夜景,天快亮的时候,她摆摆手,说要回家做早饭了。
我看她消失在暮春的晨曦里,身形单薄,步伐却一如既往的坚定,一如她兢兢业业的每一步人生。
2
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够幸运的,比如黄婷。
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两个姐姐,大姐先天聋哑,二姐痴呆,父母看又生了个女儿,差点把她扔掉,最后还是被她跛子姑姑捡回来的。次年,家里终于添了个儿子,却是天生就有心脏病,脆弱得哭几声就会背过气去。
黄婷竟成了这个家里唯一健康的孩子。
直到很多年后,黄婷当了护士,才意识到自己是何其幸运。她爸妈是表兄妹,近亲结婚,后代患病的风险是正常随机婚配的几十倍。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就没见她穿过新衣服,每到冬天,她的脸皲得出血,再被眼泪鼻涕一糊,小脸永远脏兮兮的。我们在村里的小学读到五年级,学校被拆,就转到了镇上的小学,每天往返二十公里,她就两双布鞋从冬穿到夏。
黄婷成绩不好,我两分钟就能算出来的公式,她要算一个小时还不一定对。可她却是我见过最有毅力的姑娘,从小学到初中,她所有的练习册都写得密密麻麻,我们从来都是开学的前一天熬夜赶作业,她却早就做好了。
但我从来不抄她的,因为那正确率还没我猜的高。
可即便再努力又如何呢?这样的姑娘天生是不适合读书的,何况还生在她那样的家庭。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我们县的重点高中,黄婷的分数堪堪够上当地的职高。她父母觉得那没用,纯粹浪费钱,还不如回来帮着照顾姐姐弟弟。黄婷不干,拗着性子好说歹说上了半学期,春节的时候,她跛子姑姑上山放羊,被黄蜂蜇死了,黄婷的学习生涯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那时候,我爸妈为了陪读搬家到县城,学业繁重,加上手机还没普及,我几乎跟黄婷断了联系。就连春节返乡,也是赶着串儿地一家家走亲戚。只零星地听说她嫁了人,一年不到丈夫就死了,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红皮衣回来,成了村里最年轻的寡妇。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刚满十八岁,而黄婷比我还小三个月。
升学宴上,黄婷坐在我专门为老同学安排的那一桌,我过去跟他们喝酒,黄婷悄悄拽住我的袖子,说:“琴琴,你还是给我换个座儿吧,这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稍稍抬眼扫了周围一圈,低下头。
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她跟我的人生早已经截然不同。
3
可我没想到,我会那么快再见到她。
那是大一的暑假,我说要在外面找兼职,没有回家,申请住在宿舍里。那晚下着雨,我正抱着电脑追网络小说,却接到黄婷的电话。她说自己在m护士学校,没地方去,问我能不能去接她。
我赶到的时候已近十点,她拖着一大袋行李,站在路灯下冲我笑,整个人细细瘦瘦的一根儿,眼睛却特别亮。
我带她去吃火锅,问她怎么来重庆了,黄婷抿着嘴笑,说她也来上学了,就在m护士学校,原本想先打两个月工挣学费的,结果学校不让提前入住。我笑她傻,哪会儿有学校提前入住的啊,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我今晚,能住你那儿吗?”
我豪气干天地说:“住,随便住,不止今晚,住到开学都没问题!”
那个夏天,我们两个人独霸了整个宿舍,白天出去做兼职,晚上买了菜,回宿舍用电饭煲熬骨头汤喝。黄婷手艺好,几十块钱的电饭煲,她能做出喷香的焖饭,熬出牛奶般的大骨汤。闷热的晚上,我们抱着电风扇坐在阳台喝绿豆汤,夜朗星稀,圆月高悬,她看着这座依山傍水的不夜城,说:我一定要留下来。
因为在这里,她能抛下所有的过往。
而她,也真的做到了。
三年里,我们相聚不过十次,每次电话过去,她要么在上课,要么在做兼职,给她的qq留言,几乎没在十点以前回复过。偶尔相聚,也多是在夜市,我陪她端着一碗麻辣烫蹲在路边的小摊位前,看她细声细气地和顾客讨价,两三块,对她来说,就是弟弟在赶集时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在我已知的记忆里,她做过家教,摆过夜摊,当过饮料促销员,也差点儿被骗进传销。
当我们因为赖床逃课时她在学习,当我们呼朋唤友出去玩乐时她在打工,当我们说着腻歪的情话时,她皱着眉头在为弟弟的学费发愁。
每一步,她都在拼尽全力地走着,生怕稍有偏差,就再次坠入深谷。
三年过去,那个小脸皲裂,声如蚊呐的姑娘,终于穿上洁白的工作服站在医院的大厅里,巧笑倩兮,明眸盼兮,像所有纤指红唇的城市姑娘一样。
工作的第二年,黄婷恋爱了,她拿着手机翻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整个人脸上都泛着光泽。
她说:“琴琴琴琴,你认出来没么?”
我疑惑的摇头,见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捧到我眼前说再猜。
那是我们初二外出野餐的照片,傍晚的湖边,云霞如火,将一张张青葱脸映的通红。我终于看到站在最后排的男孩,脸豌豆大的一粒,却惊得我说不出话来。
是校草!
我去,你竟然泡到校草了!我扑过去掐她脖子,威胁道:“快说,你怎么做到的?平时看你愣声不响,啧啧啧,想不到这本事都通天了哈!赶紧给我从实招来!”
黄婷乐呵呵直躲,羞红了一张小脸,说:“是他追的我。”
的确是校草追的黄婷。
午夜的值班室里,黄婷抱着暖水袋在打毛衣,暖水袋是去年冬天买的,不怎么保暖了,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换热水。等黄婷灌完水回来,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值班室大吼“人呢人呢”!她轻声轻气地应了声,见男人转过身,怀里抱着个小孩,浑身是血。
“你是怎么值班的!还不快去叫医生!”男人冲她大吼,心急火燎的模样,眼睛里都沁着血。
说实话,黄婷有些被吓到了,暖水袋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去找值班医生,没多久,不仅原本下班的几个骨干医师,连院长都来了。
后来黄婷才知道,那个男人是院长的儿子,刚从美国进修回来。
第二天,黄婷就被护士长骂了一顿,说她值班不认真,擅离职守,幸亏少院长的公子没事,不然她们都得扫地出门。
黄婷心里委屈,但更多的竟是失落,原来他连孩子都有了。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不自量力,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那龌龊的小心思竟然还没灭掉。
你如何配得上他?
少年时,他是老师眼里的骄子,同学心里的崇拜者,而她是衣食都拮据的贫困女孩,只能远远地站在角落,连看一眼都觉得奢侈。野餐合照,是她唯一和他有过交集的证据,所以哪怕省下一周的饭钱,她也要参加那次活动。长大后,他是留洋归来的院长公子,一句话就能然让她变成无业游民,她竟然还会为他有了孩子伤感失落。
黄婷想,自己真是魔障了,一个连生活都过得胆战心惊的人,竟然还敢奢望爱情。
然而,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当你心心念念惦记着某些东西的时候,往往总是得不到,而当你说服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它又猛然出现在你面前,甚至吓你一跳。
比如,那个下雨的傍晚。
那天下班后,黄婷急着去给家里打钱,忘了拿雨伞,刚刚出医院就碰到也下班的校草。黄婷本想悄无声息就走掉,却被校草叫住,说送她。黄婷惊得说不出话来,且不说雨下得不大,校草甚至根本没认出她来,他们,只是在同一家医院共事不到几个月的陌生人。
校草问她去哪儿,黄婷这会儿已不知道怎么拒绝了,硬着头皮指了指斜对面的农业银行。校草给她撑着伞过马路,等她从银行出来,又撑着伞送她回家。
神奇的是,老天爷也在那段时间特别配合,连着下了一周的雨,校草也就送了黄婷一周。
即便是黄婷带伞的时候。
黄婷说,那段时间她寝食难安的,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上班都如惊弓之鸟。即便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校草是在追她。
可是,他明明都有孩子了呀?
等她实在忍不住问的时候,校草扑哧一笑,说那是小区邻居的孩子,出了车祸,那天他刚好经过现场。
黄婷心里骤然一松,真好,他没有孩子。
校草看着她忽而变换的神情,心中一片柔软,他敛目看她,说那日错怪了她,害她被通报批评,因此特来赔罪。
黄婷又心慌,又惊喜,她哦了一声,抬起头,轻轻拍了拍校草的胳膊,说那够了,她不怪他,自己确实不该在上班时干别的。
她摆摆手,冲他龇牙一笑,说:不用送啦,每次你一送我,我就不好绕道去买菜,我都吃好几个晚上的泡面啦。
黄婷想这下校草该恢复正常了吧,可没想到第二天下班,他仍是等着她。
他说:我也不喜欢吃泡面,这样吧,我陪你去买菜,你做了饭分我一份儿。
他又说:你看,我又能保护你的安全,又能帮你提东西,而且我吃的不多,还能陪你说话解闷,放心吧,作为等价交换,你绝对不会亏的。
黄婷数学一直不好,这会儿就更好不了了,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等明白过来时木已成舟,校草揉揉她脑袋说真傻,以后得把你养聪明点儿,不然整天担心给人骗走了。
黄婷就望着他笑,细声说哪儿有,却忍不住红了脸。
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姑娘,艰苦生活教会了她勤奋,少了世俗里的投机取巧。她把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就像父母种地一样,只有春天播下去多少种子,秋天才能打多少收成。
那是黄婷二十多年里最浪漫的时光,有人宠爱,有人心疼,仿佛这些年被忽略的爱一下子补齐了。
可她依旧忐忑,那种从来没有的患得患失,几乎让她崩溃。医院就那么大个圈子,大家都知道她和校草在一起,背地里各种流言,说她小小年纪就学着攀高枝,看起来老实,没想到是个狐狸精;说她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哪点儿配得上校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面对各种流言,她强忍着委屈,依旧每天言笑晏晏勤勤勉勉的工作。
可她没有想到,当一个女人为爱而疯狂的时候,竟是那么可怕。
那是另一个科室的实习护士,家境优渥,人也漂亮开朗,刚到医院的第一天就对校草一见钟情。那时候,黄婷和校草在一起将近一年,经常看着那姑娘有事没事就去找校草,今天犯个头痛脑热啊,明天有个什么英文报表看不懂啊……她也曾郁闷,只是校草对那姑娘并不搭理,黄婷这才安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段她誓死都不愿提及的过往,就在一夜之间被所有人知道了。
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仍在太阳底下,任人评头论足,那段不堪的往事如附骨之蛆将她啃噬得体无完肤。周围都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好像一把利刀刺进她身体……
黄婷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准备午休,就听人事小妹说外面有人找,表情有些为难。我疑惑地走出去,刚看到她,就被她扑上来抱住,嚎啕大哭。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也慌了神,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我放心不下,请了半天假,把她拉回我家,一路上她除了哭没说过一句话。我一直问她怎么,后来问得自己都嫌烦了,只得闭嘴,她却拉着我出去喝酒。我们从中午两点喝到半夜两点,换了两个餐馆,三个酒吧,最后打电话被朋友抬回去的。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黄婷那么能喝,只迷迷糊糊记得,好像她说以前有个酒鬼,不仅自己爱喝,还非得拉她一起喝,不喝就得挨打,我说哪儿有那么变态的人啊,她惨笑一声,这世上之人无奇不有,你没遇到,是多么幸运啊。
次日醒来已是中午,头痛欲裂,黄婷已经不在了,桌子上留着一碗紫薯粥,一碟儿腌黄瓜,还有我习惯吃的头痛粉。黄婷留了字条,说要值班先走了,让我别担心。
我隐约想起昨晚的话,打电话给老妈,问起当年黄婷嫁人的事,小老太太吓了一跳,问我怎么问起这个,我只说翻到了以前的照片,突然想起来了,就问问。老妈压低声音,千叮铃万嘱咐我不能到处说,得到我的保证后,才告诉我,当初黄婷嫁的那男人,有点儿钱,在山西还有个小煤矿,他三十来岁,按说早就应该结婚了的,可他偏偏就喜欢十来岁的小姑娘,也是男人中的奇葩。
黄婷嫁给他不到半年,山西的煤矿就出了事,男人赔得倾家荡产,成天喝酒闹事,还拉着黄婷一起喝,不喝就打人,骂她是扫把星。黄婷那时候甚至还怀过一个孩子,被男人打掉了,她妈去照顾了她一段时间,后来没过多久,男人半夜喝醉了,掉到水井淹死了……
我听完,一时拿着电话愣住了,老妈在那边叫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小老太太知道我跟黄婷的关系,叮嘱我好好照应她,那孩子这一路不容易。又嘱咐我千万别跟她提这事儿,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的事儿,她也只是听说而已,到底真相怎样,谁又真正知道呢?
我嗯嗯应下,挂了电话,心里的惊骇却久久不能平复。
我给黄婷电话,她没接,随后短信说正在值班,有点儿忙。下午被客户叫出去改方案,又是吃饭喝酒,回家倒头就睡,等次日去她们医院,才听说黄婷去了北京培训,据说是她们医院一个很重要的项目。
我看到她们谈起黄婷的表情,鄙夷又羡慕,才终于知道前两日黄婷痛哭的缘故。
这么多年,她一直背负着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往,谁也不知道她有多痛苦,多害怕,终于,她几乎能抛下所有的过往,重新来过,却在顷刻间被打回原形。
我愤愤地离开医院,给她打电话,发短信,邮件……直到几天后才收到她的回复。
她说,琴琴,我到北京了,别担心,我很好,等项目结束我就回来,我们一起回家过年。
4
然而,再见到黄婷已是两年以后。当时我跳了槽,跟着原本是甲方的大老板去北京出差,不想半夜突然胃绞痛,被送到北大人民医院,即便在痛得快死的时候,我还是从一堆护士中立马认出了她。
医生说我没啥问题,应该是睡觉时乱动,不小心扯到了某根神经,大医院一向床位紧缺,所以第二天就出院了。
晚上,黄婷来看我,提了一壶豆汁儿,我被那味儿熏得只想吐,满屋子找水漱口,黄婷就坐在沙发上呵呵直乐。漱完口,我不解恨,跑去挠她的痒痒,两人像小时候疯闹一阵,最后躺在地板上笑的直喘气。
记得小时候,我们最喜欢躺在稻草堆里看星星,坝子里打着十几个稻草垛,一到秋天,几乎每个垛子里都躺着一窝小孩儿。大家一边嚼着炒黄豆一边数星星,那星子碗大一颗,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后来我们都来了城里,几十年过去,再没见过那么大的星子。
我看着旁边的黄婷,她比离开时胖了点儿,脸颊粉粉嫩嫩的,看起来精神头儿不错。我问她在北京过的怎样,她就笑,眉眼弯弯地说很好,学到了很多东西,又挣到了钱,估计今年两家医院合作的项目就要完工,就能回去了。
我给她讲自己的各种奇葩客户,逗得她哈哈大笑,这一聊便是半夜,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聊到了感情上。
我说:现在还单着吗?
黄婷点头:太忙了,哪儿顾得上这么多。
我说:那你和校草?
黄婷说,来北京之前就分了。我想起在她们医院听到的流言,气不过,黄婷却只笑笑,说不怪校草,是她自己要走的,当初校草甚至带她去见父母了,是她离开他的。
我不解,问她为什么,她就看着我,说:琴琴,我真羡慕你,你生在富裕的家庭,从小想怎么任性就可以怎么任性。可是,我不行啊,我得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稍有差池,就是万丈深渊。
也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事情的全部,那些如电视剧般庸俗的情节,落到现实生活里,竟是那般无奈。
因为流言的事,校草和黄婷大吵了一架,他说黄婷不信任他,这么大的事,最后他竟然是从别人口里知道的。黄婷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心里满是绝望,试想,那样一段过往,哪个女人不希望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校草就拉着她回家见父母。
黄婷感动得一塌糊涂,可车刚开到胡同里的大门前,黄婷就傻了。那么高的围墙,那朝他们敬礼的武警,那院墙上随处可见的摄像头……黄婷手脚冰凉,握着校草的手不由松开。她一直知道校草家境优渥,也知道他们院长是有些权势的人,可她从来没想到,竟是这般侯门深深的阵仗。
她再一次深深地意识到,她和校草,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好在,校草的父母皆算和气,留两人吃了饭,老爷子跟儿子下棋,老太太便带着黄婷去院子逛逛。这屋子外面看着平常,里面却是极宽敞,仿清的建筑,院落一层套着一层,老太太随意跟她说着家常,走到校草的房间,她指着一张背景是华盛顿大学的毕业照,说跟他一起留学的都是家境差不多的孩子。
黄婷脑袋里嗡的一声,就听老太太继续说,那时候他也吃了些苦,人在国外,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儿子又不愿意请保姆,害得她经常梦见他累着了,饿着了。
老太太拉着黄婷,笑容和蔼的说:好在现在回国了,又有你这么照顾他,听说你在我们医院工作,我和他爸商量,以后给你多加一倍工资,总不能亏待了你呀。
黄婷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扯出一个笑,连连说不用,平日都是阿旭照顾我呢。
老太太笑笑,不置可否,她说:听老爷子说,医院正在做一个项目,听说要选些人去北京,我常听医院的人夸你,就跟老爷子推荐了你。姑娘别嫌我老婆子多事哈,我也是才知道你们家的情况……
黄婷突然觉得自己耳鸣了,老太太的话不急不徐,一声声透进耳朵里,却像砸在心上的一记重拳。她强稳住心神,直到车开到出租屋,直到校草下午去值班,才终于哭出来。
没过多久,项目的名单出来了,果然有她。黄婷收拾好东西,把房子的钥匙留在校草办公室,带着一个箱子,就这么去了北京。
这一去就是两年,校草多次来找她,却都被她拒绝了,何况他还有个有权有势的父亲。黄婷说,她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他,生怕这一面见了,当初所有离开的决心,都将土崩瓦解。从前她就觉得他们不可能,可她那是天真,还抱着勇气想去试一试,可自从见过他父母之后,她连想一想都觉得可笑了。
离开前夕,她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信用卡和两张名片,一位是北京研究基因的著名教授,一位是治疗心血管疾病的医师。
黄婷惨笑一声,她多想能像电视里的女主角一样,把信用卡扔下阳台,把名片冲进马桶啊,可她不是。她只能留着泪,默默地把信封收进箱子,在清晨的火车站里,告别这个生活了25年的城市。
那次见面后不久,黄婷就回了重庆,她从校草父亲的医院辞职,进了一家二甲医院,半年后就当上了护士长。那个冬天我们一起回家过年,她拿出这些年的积蓄,翻新又扩建了家里的老房子。家里给她介绍对象,我陪着她一起去,没想到竟是初中同班同学刘大黑。三人聊的热络,留了联系方式,后来大黑得知我们同一天回主城上班,就把我俩一起捎了回去。
一年后,大黑跟黄婷求婚,刚买的房子,一声不吭就添上了黄婷的名字。大黑家有三个儿子,大哥二哥都成了家,老人不需要他照顾;他自己也争气,不过高中学历,却在市区自己挣了车子房子,我调侃黄婷好命,她笑笑,说,你知道我为啥答应大黑吗?
我说,人家待你好呗,你瞅瞅,这房产证儿,这车钥匙银行卡,看得我都想以身相许了!
黄婷不理我,她说,那天去帮一个病人接小孩儿,孩子天生聋哑,坐在病房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像个小木桩。恰好大黑有事找她,见她正忙,就蹲下来逗那小姑娘。回去的路上,大黑说,你也赶紧给我生个娃吧,不然我一见小孩儿就手痒,你是没看见小丫头爸爸那表情,跟我抢了他女儿似的。
半饷,黄婷才说如果孩子跟她姐姐一样呢?大黑愣了愣,猛地明白过来,一把将黄婷抱在怀里。他说,不怕不怕,那样我还正好宠她一辈子,我的宝贝女儿,还怕给别人欺负了呢……
黄婷说:“那一天,我就答应嫁给大黑,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的,买了几十包瓜子,沿路从巷口发到巷尾,逢人就说我媳妇儿要嫁给我了,祝我们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5
婚后的黄婷越发丰腴,我俩时常一起喝下午茶,讨论着怎么减肥更快。我打趣她,“从前竹竿似的一根,以为你这辈子都吃不胖呢,现在知道我们这种喝水就长肉的苦恼了吧!”
黄婷就笑,说:“是啊,没想到女人一到年龄也会发福啊。”她坏笑地瞅着我,“我倒还好,反正都结了婚有人要了,你要是继续丰腴下去,估计只有穿越到唐朝去了……”
我恨得直磨牙,心里却由衷的高兴,这丫头越发牙尖嘴利,虽仍是温温婉婉的模样,可我知道,她那骨子里的自卑怯懦,已经在她一步步强大的路上,一点点消失了。
黄婷说,校草后来找过她,这一次,她终于敢去见他了。不是想炫耀什么,也不是想报复他父母做的那些,而是为了道歉,为了感激。
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裙子,像简约的婚纱模样,脚上是婚礼那天的平底鞋。她说,以前跟校草看《同桌的你》,看到结尾周小栀在婚礼上穿了一双平底鞋,哭得不能自已。校草就拍着她的脑袋威胁说,你要是敢嫁给别人,不管穿多高的跟儿,我也要把你抢走。
这些年,他结了又离,即便当了院长,没想到还是幼稚的像小孩子。他如约来抢她,她下意识穿了平底鞋,可最后,她还是没能跟他走。
他们开车到璧山,在那座与世隔绝般的酒店住了一晚,抱了,亲了,这么多年的相思苦与不甘心也诉了,天雷勾地火,可最后的一刻,黄婷还是推开了他。
她抱着他,穷尽所有的温柔,许了来生,可今生,却再也不能爱了。
校草望着她,惨然一笑。
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就是一次次永无休止的选择,我们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去换另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当年,若他愿放弃一切荣耀地位,去换取与她相守的机会,或许就不会有如今的肝肠寸断;当年,若她肯放弃那所谓的自尊面子,熬到木已成舟的那天,或许就不会有婚礼上的那双平底鞋。
可惜,他们都没有,这么多年恩恩怨怨的纠葛,说到底,也不过是不够爱而已。
可是,若他们真为彼此舍弃了那些,或许,就不是当初深爱的那个人了吧。
他想,如果一切注定无法改变,就让她永远是记忆中的模样吧,穿着洁白的衣服,巧笑倩兮,明眸盼兮,明明如三月春花。
而如今的黄婷,也终于做到了,她再不是那个小脸皲裂,因一顿家宴惶惶不安的姑娘。她是市内著名医院的护士长,她有丈夫每天的专车接送,她光明正大地和丈夫一起去做体检,治疗,咨询试管婴儿。
那天,偶然读到王安石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小时候,我们都觉得以什么花取的名很土,村子里冬梅春梅腊梅的姑娘一大串,可只有黄婷,真正让我觉得她的名字那么美。
这么多年,她忍着一切严寒风霜,经历了那么多我们不敢想象的苦难,那份坚强,那份节制,终于化作滋润的土壤,让她在这片土地上如约盛开,芳香漫天。
感谢那些人,感谢那些事,终于让我们长成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