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月亮,你有种莫名的喜欢。喜欢看它银白的光亮,于轮转中照出斑驳的树影,无声地柔美了夜色;喜欢与它静静地对望,于仰望中明白,世间的很多距离都无法抵达。但你并没有因此沮丧。你感觉父亲一直在,还是花甲的年龄,浑厚的声音。他看着你处事,陪伴你老去。那样真切,甚至时不时能与他自语。只是很想握一握那双大手,却怎么都触摸不到。如同再怎么喜欢,都无法收藏一缕月光。想到中秋的月亮总与团圆有关,你的心便像被月光涤荡般,有种彻骨的清凉。
彼时中秋,你九岁。父亲脚步生风地走进家门。弟、妹欢叫着迎了上去。他俯身抱住妹妹,大手快速在口袋里摸索,终于掏出两块水果糖,把其中一块递给她,把另一块递给了弟弟。你站在弟弟身后,看那只掏糖的手很无奈地摊开——只有两块糖了。“以大让小”是你记事以来家里定下的规矩,并且你知道这种规矩在村里的很多家庭同样实行着。但这种硬性的遵循让你有些不甘,有些委屈。尽管你也曾见过父亲把仅有的一颗糖递给妹妹时,弟弟眼里那晶亮的光,他咬了下手指。你思忖着他做这个动作时,肯定如你一样悄悄咽了口水。
父亲所在的工区离家很远,要好几天才回家一趟。那天清晨你上学前,加夜班的父亲在炕上睡得很香。母亲从父亲的工作服里掏出了一块糖,那华丽的包装让你猜测是一块奶糖。但看到只有一块,你便茫然地转移了目光。母亲却悄悄递给了你,说是父亲下夜班后特意嘱咐的。上学路上,你小心地展开了糖纸。奶糖已经融化,想到它在父亲口袋里不知装了多久,而父亲却舍不得吃,记挂着她这个有些小性有些善感的孩子。原来你心里的那些不甘,那些委屈他都尽在眼中的,只是他不善于表达。也许父女之间,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根本无须表达。那个早晨,你攥着那颗融化的奶糖哭了一路,而那张精美的包装纸,你珍藏在铅笔盒里,直到小学毕业。
彼时中秋,你帮家里挑水。邻村自挖的土井距家有四五里路,十五岁的你一次只能担大半桶水。踉踉跄跄中到达你自定的目标,只是前方三棵树的距离,你便咣地一下放下水桶,全然不管这猛然的蹲放会溅出桶里的多少水。歇息片刻挑起再走,如此三番,终于到家了。你打开瓮盖,很有成就感地提桶倒水,却突然发现瓮底居然盘着一条蛇。“蛇啊!”你扔下水桶,失魂落魄地跑出院门。下班回来的父亲急忙拿起木棍奔到水瓮前。“哪里有蛇,不过是瓮底的浮泥罢了。”父亲轻描淡写的解释里,你依然慌心。那晚中秋的月饼你没有胃口,一想到瓮底的蛇影你就想吐。为消除你的疑窦,父亲在饭桌上讲起了“杯弓蛇影”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让你永久地记住了一个成语,还让那颗受过惊吓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二十多年后,你看《何乐不为》节目,里面有位装扮香艳的女嘉宾,用极其优雅的表情在辩驳对方论点时,居然把那个成语说成了“酒杯蛇影”。她着急的自嘲里,你不觉哑然失笑。并不是笑那位女嘉宾,而是笑年少时毛躁的自己。
上中学有晚自习了。那时的学生被传统的观念禁锢得有些僵化,课桌上大多留有分界的痕迹。同村的男生都喜欢独行,偏僻的小村里,同年级的只有你一个女生。晚饭时,你低声地央求母亲能在晚自习后去接你。父亲却扬高了声音:“炽亮的月明地,怕啥?”这句不容分辩的反问里,你撅着嘴巴上了路。那晚放学后,一轮明月当空照着,四周果真白亮亮的。你走,月亮便紧紧跟着你走,让你感到不再孤单。以后无月有风的夜晚,周围黑黢黢的,你也能从黑夜中寻到内心的月光。如同在孤夜,习惯倚靠着叠起的被角睡觉,有种倚靠着双亲的温暖。你的性格也从那夜独身走夜路起,增添了一份自强。
彼时中秋,在看到父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时,你隐隐预知了不幸,预知这也许会是跟父亲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于是你跟妹妹奔赴医院,跟父母团圆。那晚,没有月亮。但父亲有了神采的脸上分明沐着月光。你跟他讲起他发表在《海化报》上的打油诗。父亲笑了,主题记得很真切,是写建筑工人的,但要流畅地背出来,他却做不到了。岁月的流沙能掩埋记忆,能封存过往,但你却感觉浓浓亲情如同亘古的月亮,能够永恒的存在。
今年中秋,幽蓝的天幕上皎月正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歌声软绵绵地飘满耳畔。任凭祝福再由衷,你也确知百里之外庭院里的那轮月亮因为父亲的离去,却是永远的残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