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暗淡的黎明,秋天安静地死去了。他的嘴唇苍白无力,眼睛疲惫不堪地闭着,清瘦的脸上尚存昨日的最后一缕流光。
风儿俯下身轻吻他的额头,他的眼微闭着;掉落的黄叶围在他的身边,堆成枯枝败叶的小丘,他的眼微闭着;几只带翅的秋虫将轻柔的薄翼覆在他脸上,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着天空的秘密,他的眼微闭着。有几枚莓子红的落叶讽嘲着什么,声音尖锐而锋利:“他终于死去了,可恶的秋天。他竟强迫我们离开生母,忍受分离之苦......”
迟迟而至的夏天和冬天紧张地搓着手,面面相觑。他们的神情慌张而困惑,面色苍白如纸。
“是……是冬天毁掉了他……”一身绿衣的夏天颤抖地说,声音断断续续,那双森林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恐慌。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和鸟儿的音符,和四周的冰凉格格不入。
“不,”冬天瞪大银色的眼睛,身上晶莹剔透的雪花叮咚作响:“是你杀死了秋天,你怨恨他金色的笑容和平易近人的性格。你总觉得秋天抢了你的风头!”秋虫吓得扑凌着翅膀,试图重新飞起来;落叶们顺着转瞬即逝的风溜走了,只留下几声憔悴的低笑。
“肃静!”法官的声音盖过夏天和冬天喋喋不休的争吵:“听听春天的话。”冬天闭上了嘴,紧紧地抿住双唇;夏天嘟囔着什么,绿色的眼睛盯着秋天冰冷的身体。
春天的面上覆着薄薄的面纱,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流连着淡淡的云,她的声音悲哀而困扰:“这里有秋天的遗书,我希望你们能听一听。”春天的手里拿着一个泛黄的信封,她打开封口,抽出几张薄薄纸。
风儿在叹息,冰冷的阳光酝酿着悲伤。她开始朗读了,声音很轻很轻,像云端的雨,水中的涟漪,她怕吵醒身旁像是睡着的秋天:
“9月19日,晴好,空气中带着久违的花香。真是奇怪,自我来后所有的花儿就离去了,多彩而美丽的她们只在黄金般的叶端留存浆红的果,又甜又酸。也许是夏天来了,他总是随着暖暖洋洋的阳光敲每一扇门,我想出去看看............唉,很遗憾那并不是夏天,那是一朵瘦小的秋海棠,花瓣是淡淡的月光的颜色,叶片像跳动的心,她真漂亮!我敢肯定她是为了我而绽放的,我还以为花儿们只眷顾夏天呢!
9月24日,小雨,我喜欢下雨!可惜没有人可以陪我听听雨声。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的心中天天都在下雨,独自一人的雨哦。叮叮咚咚,像风中的风铃,敲打着个人的快乐。还有未知的平静、美丽和朦胧的愉悦......现在雨下大了,像洁白的珍珠从银链上脱落下来,可我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些什么。
9月25日,隔夜雨!我想起我在担心什么了,是那朵秋海棠!我用尚存的巨大梧桐叶为她做了一把伞,可惜它皱巴巴的,唉,我的手真笨……
9月26日,我守了她一个黎明,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像发皱的蓝灰色纸板。外面很冷,我闲的没事,就为她朗诵了冬天写的诗歌,她默默地倾听,当读到「雪花打着喷嚏从树的滑梯上滑落,嘴里响着透明的笑」时,她还以淡淡的笑。天啊!我敢肯定她的微笑里藏着一个四季的轮回。当冷得发抖的秋虫架起白色的小提琴,拉出白色的音符时,她晃动着淡黄的花瓣,在细雨中起舞。那纤细而脆弱的舞,她简直是神明的天使。
10月17日,露水,她那像小小的心脏的叶片上沾上了露珠。当我用收藏的橡果当弹珠玩时,阳光斜斜地从树梢滑落下来,就像「打喷嚏的雪花从树的滑梯上滑下来」,可阳光没有发出透明的笑声。阳光冰冷冷的来,又冰冷冷地离去,细微的步声里弥漫着浓浓的的树枝潮湿的气息。现在晚上该生火了吗?她在颤抖,也许是天冷了吧。可她喜欢噼啪作响的蓝色火焰吗?那吞噬温度而产生温度的火。
10月20日,阳光灿烂,可她明显地憔悴了。叶片发黄,眼神迷离,她是那么小那么小,我真怕她会随着秋风从冰冷冷的泥土里决然抽身,以壮士赴死的气概离我而去。怕冷的秋虫藏回了热气腾腾的小屋和仓库,我有些怀念初秋的夏蝉了,他们孜孜不倦地吟唱生命的伊始和终结......晚上睡觉时,大地的心跳疲惫地搏动着,毫无生命力的跳跃。唉,怪不得人们总是说「多愁善感的秋」,毫无疑问的,我是旧者逝去的见证人,而不久后,冬天就会以洁白的纱盖住那逝去者的脸了。写了这么多,该去生火了……
10月23日,第一层霜悄然地站立在每一片苟延残喘的叶子上时,她死去了。她是那么喜欢雪,因为雪会打喷嚏,还会发出透明的笑。她也许将那晶莹的霜当成洁白的雪了吧。很欣慰她去的安详。「朦胧的愉悦」,是的,是这个词,现在应该改成「朦胧的霜的透明的笑声」了。我从不知霜有那么美的歌喉和笑声,竟把一朵秋海棠溺死在朦胧的愉悦中了。
11月3日,冷冰冰,犹豫再犹豫,还是把她制成了一枚带着秋海棠气息的书签。我把她卷曲的花瓣和心形般跳动的叶轻轻捋平,用透明像毛玻璃般的纸将她压在一起,夹在冬天的那本诗集里。她沉睡在诗句里,醉人而梦幻的文字里,漂浮的幻梦里。就在「雪花打着喷嚏从树的滑梯上滑落,嘴里响着透明的笑」那句诗上面,她应该很高兴吧,朦胧的愉悦,朦胧的霜的透明笑声。
11月8日,我想冬天不久就要来了吧,他的气息最近总是氤氲在在干燥空气里。真希望他现在就来。敲门敲门敲敲门,他身上的雪花点头点头点点头,而我烧的水会咕噜咕噜咕噜噜。我会给他热一杯红茶,在里面加上足量的奶,因为他实在是太冷太冷了。对了,还有诗集,他的那本诗集……再给冬天看看那朵迷人的秋海棠,不对,她已经死去了。
11月14日,哆嗦的秋天,哆嗦的空气和阳光。哆嗦的灰尘。天气真冷,头昏昏沉沉的,难道连季节都会生病吗?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该去生火了……
11月17日,头疼得厉害,想出门散散步。
11月19日,散步,上次花两天时间一直走到了海边,大海不怕冷,可她的心跳缓慢而哀凉,连浪花都是冰凉的了。今天打算到大梧桐树下睡一觉,一个睡着的秋天哦。”
四周可怕的静默着,春天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那天空般碧蓝的眼睛微微闪烁:“他的遗书写完了。就到这里。”飞走的秋虫又轻飘飘地飞了回来,它们用细小的足挠挠头,又拍打着那纱一般的薄翼。尚未离去的落叶们昏昏欲睡,在微凉的秋风中打着嗝,就像一群醉醺醺的醉汉。
“可是,”夏天迟疑地开口,声音中含有花开的气息:“现在才是十月初啊。”那双绿色的眼里下起了迷蒙的雨,晕起一片朦胧的雾气,夏天疑惑地发着抖。冬天冷静地摆弄着身上的雪花,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我也没有写过一册诗集,据我所知,这句诗分明是秋天自己编出来的。”
“诗!”春天叫起来,神情慌张:“秋天的诗究竟写了什么?”她的面纱微微拂动,秋风悄悄地掀起了它的一角。疲惫的落叶好奇地支起耳朵,飞舞的秋虫小心地停歇在一根树枝上。
“我记不清了,这是秋天很小的时候写下的。”冬天不以为然地说,银色的眼睛里有一轮银色的月,银色的月光里雪花纷飞。他开始了着魔一般的吟诵,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迷离的梦中盛开一朵秋海棠,心形的叶片上涌动着月光。寂寞的尘埃在阳光下舞动,窗外的沙沙雨声不断回响。用橡果当弹珠的孩子渴望冬季,将秋海棠摘下制成童年记忆。他做梦走到辽阔的海边,在梧桐树下听时光低语。神的孩子不曾寒冷,所以晶莹的雪花打着喷嚏。从树的滑梯上悄悄滑落,透明的笑容染成生命伊始。多愁善感的小人翩翩起舞,罪恶的火焰燃着温度。秋海棠沉睡于虚无幻梦,而寒冷的颤抖将会死去。”
秋虫在冬天读诗的期间溜走了,落叶重新打起了瞌睡,风儿吃吃地笑,夏天不知所踪。
秋天的死很快拥有了很多版本,他的遗书被硬刷在每一片秋叶上,墨迹淡而无味。“这是一个幻想症患者。”“一个遗失了确切时间的受害者。”“一个痛苦的诗人。”“一个悲观主义者暗淡的世界。”“一个以死亡结束的爱情悲剧。”“一片胡言乱语......”
很快,死去的秋天身边只剩下春天了。春天有着一双最最美丽的眼,隔着薄薄的面纱,她悲哀地喃喃低语:“不愿醒来的秋天已经溺死了,溺死在自己文字的潮流中,溺死在一个岁月蹉跎的梦里。”
她轻轻俯下身子,吻着秋天冰冷的额头。她吻着一个和自己过不去的孩子,一个思想炙热而激动的冰冷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