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医生治疗的对象是人。除了对自然科学的涉猎,医生同时得具备深厚的同理心与人本主义价值。两个病人得了同样的脑肿瘤,病人性别、年龄一致,肿瘤生长位置和大小一样,病理形态一样,分期一样,从医学作为一门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两个病人完全相同,他们的治疗也应该完全一致,但他们就是不同的病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成长于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在各自的生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扛着不同的责任,因着不同的幸福而满足微笑,为了不同的悲伤而心痛流泪。他们打从根本就是不同的人,对生命有不同的期待,看重不同的价值。这是冰冷的医学仪器无法侦测判断的、只属于人的特质。医生除了看病,更重要的是“看人”。
“医生的工作就像把两节铁轨连接到一起,让病人的旅途畅通无阻。”保罗形容得实在太贴切了。医生的工作确实和铁路工人没有什么区别,最终都只是把人们带到他们想要到达的地方而已。
这是保罗对身为后辈的我的提醒。还有呢?保罗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
保罗在书中提到,他的许多同侪在医学院毕业后,最终都选择了收入丰厚又相对轻松的科室,选择了所谓的“高品质生活”。保罗也很清楚,这样的选择理所当然,谁不想要舒适优渥的生活?但对保罗而言,神经外科医生不只是一份为了维持高品质生活而选择的职业而已。对他而言,行医是一种使命。或者该说,无论他选择了什么工作,其实都是使命。如果他照着原先大学时候的计划,成为全职作家或文学教授,那么这也会成为他的使命。生命的意义不只是单纯的对金钱和地位的追求而已。在生命的终点线前,回看人对虚名浮华的追逐,会发现这些都只是捕风捉影而已。
这是保罗对为了生活变得浮躁和汲汲营营的我的提醒。还有呢?保罗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
保罗还说了不少关于工作的事,关于自己悲观进取的人生观的事,关于同事朋友之间的事,关于夫妻之间的事,关于生孩子的事,关于信仰的事,关于面对自己罹患绝症的事,关于死亡的事……这是一本从生写到死的书。里头有满满的生命的故事。我单看每个故事,都能找到某种共鸣和感动,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保罗到底想说什么。我每翻一页、每读完一个段落,心中都是同样一个问题:“还有呢?保罗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甚至直到读完全书,这个问题依然在心中挥之不去。
我决定去找保罗,想当面问个清楚。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露西,得到保罗的墓园地址。露西也是斯坦福大学医院的医生和教授,只是简短的联系,我就已经感受到她待人真诚、热情与对人的关怀。在某个晴朗的夏日周日上午,我驱车前往墓园。墓园很大,占据了旧金山湾区南部山上的一片山头。凭着露西信里的粗略描述,我走在一座座墓碑中,寻找保罗。湾区华人移民者众,墓碑上不时出现华文名字与熟悉的城市名。我扫过一片山顶,没找到保罗,于是往马路另一头的山腰走去。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隔壁山头是一片杉树林,远眺可见太平洋。我边欣赏着美景,边寻找刻有保罗名字的墓碑。找完两大片各色各样的墓碑,拜见了不少华人宗族耆老同胞,可就是没找着保罗。正纳闷该如何是好,发现远方有个孤零零的墓碑杵着,几乎就在墓园的边界上,再往下走,就是一段陡坡,布满野花,长满跟人一般高的草。我漫步而去。只见墓碑背后刻有墓志铭:
Then fancies fly away(一切虚妄过眼)
He'll fear not what men say(他不会在意他人所言)
He'll labour night and day(他会昼夜不停劳作)
To be a pilgrim(成为朝圣者不断向前)
是保罗没错了。
我坐在墓碑旁,坟前的草还没长齐。墓碑上放了块石头,可能不久前还有人来过。我也随手捡起一块,放在保罗墨色的墓碑上。我翻开随身带着的保罗的书,正试图从杂乱的思绪中整理出心中疑问,想一次向原作者把生死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