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绝大多数人并不是生来高贵,而是出身卑贱的,犹如《流俗地》中马来西亚底层的“群英会”图谱。这群俗人,虽为生计忙碌奔波,却演绎了一幅幅生动的画卷。
《流俗地》讲的是在马来西亚的一处贫民聚集的"楼上楼"中,一群如"72家房客"般挤在一起的小人物的命运。他们中有开德士的老哥、跑运输意外死亡的货车司机、被躲债丈夫抛弃的印度母女一家、开理发室的印度大叔、靠算命为生的马票嫂、处处欠风流债的大辉、拿督的女人莲珠……而主人公是三个在其中长大的孩子,两个男孩(印度仔拉祖、华人细辉)和一个盲女银霞。三个心无芥蒂长大的孩子:事业成功的拉祖、安然处顺的细辉、遭遇波澜却终获happy ending的盲女。
艺术家们,如塔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等,为了钟爱的艺术,只得选择与体制妥协,尽可能地扮演温良恭顺的模范艺术家。而作为流于俗的普罗众生,特别是在这部书中的南洋漂泊的底层华人、印度裔,连选择妥协的权利都没有,对于他们的一生的贫贱宿命,他们只能用那双“倦眼”静静地回望一眼而已,甚至无暇悲戚。
但是,我们依旧期待他们能被尊重。尽管他(她)仅仅是片叶子、一朵花,我们却希望他(她)拥有独特的叶脉,散发特有的芬芳。
而什么样的人更具有这种鉴别独有特质的能力呢?在这个躁竟的时代,在马来西亚华语作家黎紫书的笔下,我们看到,用盲女银霞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体味下里巴人的庸常,反倒超越我们这些明眼人。也许,我们选择性地规避了世间种种因果,视其为理所应当,忽视了琐碎间隙中令人回味的喜悦、忧伤。
盲女银霞“眼盲,心不盲”,她虽眼睛看不见,心却如水清。小说用一双盲眼与俗世明眼人形成对比,暗示了“众生无明”。
盲女那通过感官获取的经验,充满了慈悲心。她聪慧过人的记忆,能轻易将锡都的地理图景描述出来,又能体察人间百态,同时不动声色地隐忍、接纳。
虽然,她生而残疾,少女时在盲校被坏人侵犯,但她又幸运地得到了世人的护佑。少时,有拉祖、细辉的陪伴,莲珠、马票嫂的呵护;成年,每日乘老爸的计程车上班,凭电话叫车得以谋生,深得同事、客户喜爱;中年独居又遇到顾老师,收获美好姻缘。
她具有独特的感受力。听闻印度姐妹花讲母亲杀猫的情景时,她能嗅到“输送过来一股椰子油、茉莉花和咖喱混合的香气”;听到“声音随着她的鼻息幽幽钻入耳道”。
她天生聪慧,陪伴伙伴下棋,即能将象棋棋谱熟捻于心。当细辉与拉祖下棋时,她将弃子握在手心怜爱疼惜,如能唤醒它们似的模样,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小菩萨。
当她与顾老师一起关在电梯里时,陡然停电成漆黑一团时,一句“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被盲女坦荡明言,未有悲戚,却预示着盲女与顾老师之间的难得默契。
小说前后呼应,讲出了人世间的种种因果,缘来缘去,其实都是一种修行。莲珠姑姑纵然生得貌美如花,嫁入豪门,精心算计也最终被抛弃;修人间道的马票嫂,明白世间、江湖黑白两道事理,虽中气十足,最终也落得“痴呆”终老。就连银霞为猫取名“普乃”其实是淡米尔语“猫”,这是与开篇印度姊妹花讲的恐怖猫故事相呼应,还是为了纪念印度仔拉祖?一只猫的两名,“普乃”、“疤面”也许是暗喻着人世间的阴阳重合、破壁相逢?
有一种“有情人终成眷属”是童年无心种下的“因”。当细辉扶着银霞荡秋千,银霞渐渐面色死灰而坠落,拉祖叫来象棋老师,由老师将银霞抱回家。多年以后,当盲女独居于美丽园时,却恰恰遇到当年的象棋顾老师,修得同船渡。童年的那一摔,无心间,经拉祖、细辉牵缘,在盲女走过人世种种“难”后,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回眸间,撞见当年一面之缘的象棋老师,圆了少女那场无果的“师生恋”。
印度仔拉祖聪慧、英俊、勇敢,因律师执业公道赢得尊重。他敢于伸张正义,却遭劫难,犹如其母亲描绘:“伽尼萨的断牙,凡残缺者,前世必为别人牺牲过。”
如此讲来,拉祖英年遭难,为正义而牺牲;银霞天生眼盲,似前世为他人而失去明眼。也许,这正是人生的一种修行平衡。
三个孩子,两男护佑一个盲姑娘在人间穿梭,如同护佑着一尊小泥菩萨的景象,最终却必须坠入人间,天各一方,阴阳相隔;盲人院修习无比欣悦的盲女借点字机倾诉自己的初恋却被歹人袭击侵犯。这样的转折,难道是盲女遭“天谴”?
小说最动人的一幕是当银霞一心向学,被拉祖、细辉护佑着穿街走巷,嘻嘻哈哈,嘴里嘬着冰棒,她心里却思量着三个人是否能够一直这样形影不离,她是否有机会和他们一起去上学?这一幕,童年的盲女出神地思量的模样,让人心疼,却也揭示了命运缺憾的人生真谛。
毕竟,人生终有缺憾,多数人整个一生都是由妥协组成的,众生、众神均不能幸免。好似英年离世的拉祖、断牙的象头神“伽尼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