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三年
午门处人头攒动,鹅毛大雪洒在大地上,世间万物寂静,人,吵杂不堪。
人群推嚷聚集,争相围观,刘氏一家,二十条大罪,主家系族,满门抄斩。
刘宗之名,世间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遥说六年前仍是先帝左膀右臂,是权倾朝野大臣,新帝上任,一夜间,生剥掉荣华富贵皮,二十大罪一出,满庭梅花落,头已架在刀下。
不远处案台上,本该坐于监斩官主位的大理寺正垂手站立,位置上,坐着一男子,脸上带着几番阴沉。官僚里不识得的只觉得此人背景通天,识得的便知,此人便是内阁大学士——裴青,刘家一案,几乎由此人经手,这满族人性命,像手里把玩的玉石,说留也留得住,说扔那也轻易便扔去。
刘宗一家族人跪地,等候时刻到来。裴青起身,身后有小厮在他身上披了件貂裘,缓步行至刘宗面前,“刘大人,时候不多了,可还有话要我禀明圣上?”“哼,”刘宗冷哼一声,“裴青,你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用些毒辣手段,害我全家,不外乎就是为了复你家灭门之仇。”
裴青冷笑,“刘大人,你可别冤枉下官,二十条大罪,乃皇上所定,你不认?”
刘宗仰头,冰冷雪花落在脸上,濡湿了白发,“我一生为国,最后也不过这个下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青你记得,”他仰头望着裴青,那眼里有深深的恨意,“我刘家的债,必要找你讨!哈哈哈哈…”
“大人…”身旁护卫见刘宗忽的疯癫,护着裴青。
“无妨。”裴青摆手,示意周围人退下,继续与刘宗言道:“我灭你氏族,你又何尝不毁我家破人亡,你我手里谁都不干净。”
“哈哈哈哈,是啊,谁都不干净,裴青,你记得,这就是你的下场,来啊,砍了我啊。”
“大人..此人已疯,大人还是离得远些好。”
刘宗背后的妻妾孩奴,无不跪在地上哭得七零八碎,午门里漂浮的声音,像是深夜鬼魂们的窃窃私语。裴青摆手转身,瞧着大理寺正迎面走来,“时辰到了?”裴青问,“是,快到午时三刻了,大人,行刑吗?”裴青回头,看到刘宗满面沧桑跪在地上,背负着身后一干众人之命,恍惚间好似瞧见当年自己的父亲。
刘宗仍在疯言疯语,裴青拢了拢身上的貂裘,“杀。”
话语轻轻,生命沉沉。那些哭嚎的声响,百姓议论的声音,惊破了凄寒的天,裴青不敢回头,会让他回忆起生命里最沉重的记忆,他听见身后刀辗过脖颈,头颅咕噜噜掉落,他拽紧肩上的衣物,仰头。
“爹,娘,我裴家的仇终于报了。”
鲜血红了大地,他手里终究染上百条性命。
你们在天上安息,那地狱便我去闯吧。
……
门上封条的印记已经看不怎么清,裴青推门时,门上结的雪渣簌簌的掉,庭院的摆设与记忆中无异,仍旧挂在竿上的衣物,水桶歪倒在水井旁,好似人的生命就在一瞬间蒸发,活着的气息就断在了这里。只是渐渐,飞鸟虫兽攀爬上无人问津的角落,结上的网,网住过去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与这个庭院每一处的亲密,当年小厮丫鬟来来回回,裴氏一家三个兄弟,守岁时房里房外热热闹闹,烟花在夜空里绚烂,飞雪落进山珍海味,他从不觉自己幸福,只以为一切理所当然。到后来这院子还得自己拼死相护,才能落到现在无人问津的下场。
“谁?何人在此?”裴青正陷于感伤时,听见有人在大喊。
他从回廊闪出身,不悦于有人正在自己家里大喊大叫,“裴,裴青兄?”来着一唤,裴青醒过神来,“沈弟?”“是我是我,天,你竟然,还活着?我是瞧着裴家大门打开着,怕是进了贼,赶紧进来瞧瞧,想不到啊想不到,真是太好了。”
他和沈才也算竹马之交,年轻那会儿一道在学堂念书,两家毗邻,来往密切。裴家出事,一夜间被抄家,他也被押送往京城,两人几乎未曾联系便断了关系。
“这风雪兼程的,来来,下榻之处可有着落?”
裴青摇头,“若是不弃,便来我家吧。”沈才热情,裴家一事已去多年,虽不至于相交过密遭致牵连,但多年来的习性让裴青早已习惯远离他人。沈才看出他的迟疑,上前拉了一把,“风雪天还是不要在外耽搁,以免着了凉,你多年未归乡,幸得我还在这里,走,为你接风洗尘罢。”裴青心里冰封的地方到底是透进了暖阳,遇上故人旧友才让他不用再做那个心狠手辣之人,故乡,在这难嚼的两个字里,终于有了一丝情意。
酒楼里,几杯热酒下肚,两人一番寒暄,裴青阴沉脸上多了几丝笑意。裴家势倒后,与之相交的家族具不好过,沈才不愿进京赶考,便留在这里做了教书先生。
“说起来,虽然远离京城,不过仍是听说,刘家被抄家了。裴兄可知?”
裴青握紧酒杯,“自是知晓。”
“那如此,裴家的仇,也算报了。”
“是啊,报了...”耳边凄怨的哀鸣又开始浮现,当年裴家刘家恶斗,刘宗上书,状告裴家贪赃枉法,欺君不敬,勾结外朝,谋逆之心。清查之中,证据有刘氏同党伪造,但部分罪名也并非空穴来风。混迹多年朝廷官场后,裴青才明白,又有哪家大官户能清清白白,手里不沾点脏水,又如何爬到这样的位子,就看最后这脏水是溅到别人身上,还是自己。
“既然大仇得报,你也算了了桩心愿,但你到底如何死里逃生?这么多年,我以为...”
裴青笑笑,“以前的裴青早就死了,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他的魂魄吧。”
“啊!”沈才吓得手里筷子一掉,惊慌的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裴青大笑,“逗你罢,瞧你。”
“这...”沈才这才小心坐回原处,唤小二换了双筷子,拭拭额头汗,“裴兄可别拿我说笑,我禁不住吓的。”
“押送去京城的路上,我生了重病,官差嫌我碍事,便把我留在路上,回京复奏报了个途中暴毙而亡。”
“死里逃生,险啊,我敬你裴兄。”沈才举杯,“那接下来,又有如何打算?”
裴青一饮而尽烈酒,“大概要彻底做个了断。”
“这样也好,了过去事,重新做人。”
“我倒是怀念起旧友来,如今怕也是散在天涯四方了。”裴青道。
“可不是,也就我一人还留在这里。”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好诗!”沈才赞贺,“想念当初的行酒令啊,每次行酒令都是你得了魁首,论作诗没人抵得过你,那会儿大伙都觉得你是最能考得功名的。”
“我可不愿考什么功名,那会儿我就想做个失意诗人。”
“哈哈,是你的人生风格。”
两人大谈往事,一场痛快,好似经过的打马岁月不复存在,少年的恣意轻狂,畅快人生,有诗酒为乐,不分昼夜。这故乡的雪仿佛都带着暖意,墙角伸出的那支,熟悉的梅花枝桠绽开出新的冷丽,它瞧过少年人轻快走过,也注目着千帆历尽归来后的风尘仆仆。
但回忆里有多幸福,当下就有多痛苦,待到喝尽三四壶酒,两人都有了难掩的醉意,裴青从出事后还未醉过,兢兢业业筹谋,用那恨意吊着一口命,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连最后那口气都散尽了。
“可这里到底不是我的故乡啊。”只听裴青如此说道。
“如何不是?你我二人从小在这里长大啊!”
“你看这景这人,哪里还是我的故乡,裴家亡了...我无家可归,友人散了...我也不过天涯流浪客,现在这故乡留给我的只有痛苦,只有无时无刻不提醒我的家破人亡...”
沈才也不忍,只能猛烈的灌自己一杯酒,他亲眼瞧着裴青从一无所知的少年到色厉内荏 的模样,何尝又不知,岁月在他身上一刀刀划过的痕迹。
吃酒到后来,二人俱醉,沈才借着最后一丝清醒将裴青从酒楼带回家里,只听得他一直念叨:“我要回故乡去,回故乡...去...找我的故乡。”天色暗了,风雪大了,他听着呓语撞开家门,和裴青一同倒在床上,见周公去了。
沈才醒来的时候裴青已经不见踪影,见着桌上留了封信,写:
贤弟亲启
此番大醉,不知贤弟何时醒转
若不逾来日,请赴西郊远山一聚
若误了时日,我便已寻故乡去
愿有缘再见
愚兄 裴青
雪势渐小,行往山顶的路却依旧艰难,沈才不解裴青为何相约远山,但隐约觉得无论如何还要去见一见,出门仓促也未问及时日,这番醒来竟不知是隔日还是已过两三天,沈才自己也说不清,一阵心慌,倒也不怕扑了空。
终于登上山顶时,看见崖边人影,不消说,自是裴青。
“裴兄,还好还好,赶上了。”他一边说一边朝裴青走去,却看见裴青的步子往崖边挪动,半只脚已经悬了出去。
“裴兄!你这是作甚!”
裴青这才回头,“这里是咱们这儿最高的山了,天气若是晴好,还能看个全貌,不知你可否瞧过,我们生活的地方可真美。”
沈才心惊,“好好赏景便赏景,你离崖边这么近,做什么!”
“年少时,我总爱来这里,远眺我家,我是大门大户的儿子,可是我家在这匍伏的山峦下依旧那么渺小,就像我们在皇上手里也是这般渺小,他手掌一翻,便可覆了我家百年根基。”
“不算毁!你不还在吗?还有你继续壮大裴家啊。”
裴青淡淡一笑,“壮大又如何?百年后又来一场浩劫?”
“那便不要做官,从商也好啊。”
裴青摇头,“没有用的,只要我们还活在这手掌里,就没人逃得掉。”
“裴兄,你不要糊涂啊!”
“其实我不过也是亡人罢了,哪里还有什么裴青,裴青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个不择手段,弄权朝政的小人而已。沈才,”裴青把头转回去,风雪扑在脸上,他想起刘宗死的时候,“你我相识一场,我死后给我在这里立个碑,我想守着我家。”“不...不...”沈才快步向前。
“我寻我的故乡去了。”
“不!哪里还有什么...”沈才话未完,裴青已经决绝的跳了下去,沈才冲上前去,看到的只是一片云雾缭绕,他颤抖着跪在地上,前一刻还活着的人,下一刻便连尸骨都不剩。
“哪里,还有什么故乡,这里好的歹的,都是你的故乡啊。”
......
开春时节,柳絮纷飞,有位稍显年迈的人,拎壶酒爬上远山,他摇摇晃晃走到山崖边,拨开层层叠叠草丛,露出一个墓碑来。
墓碑上写着
故友
裴青
他把酒撒在墓碑旁,那里只孤零零立了个碑,甚至没有坟。
那人就地而坐,喝起剩下的酒,望着远山下交接的城镇。
“十年了,裴兄,你找到你的故乡了吗?”
End.文/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