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在他的《涑水纪闻》里记载了北宋名臣石中立的几则趣闻。其中一条,写的是当时有一位叫盛度的官员,是个大胖子。胖到什么程度呢?记闻形容他“体充壮,居马上,前如仰,后如俯。”这肚大腰圆的样子,只怕也是人间少有了。石中立当时与盛度同为翰林学士,某天大胖子盛度上班,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宰相大人在他身后远远走来。依据礼法,看见宰相出行,下属是要趋避的。于是,这位盛大人就一路小跑,好不容易到了官舍,才气喘吁吁地“隐于其中”。同僚石中立见他这副模样,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盛度便将事情的原委告之。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很有意思,《涑水纪闻》卷三记载如下:
中立曰:“相公不问否?”度曰:“不问。”别去十余步乃悟,骂曰:“奴乃以我为牛也!”
这话初读来令人不解,石中立是在取笑盛度喘得象“吴牛”么?不象。这套中华书局的唐宋史料笔记,只有点校,并无注释。查了百度,也无头绪,再查有关石中立与盛度的相关记载,却没有载这一条。疑惑之余,忽然想起丙吉问牛的典故。
丙吉是西汉名臣,也是汉宣帝刘询的救命恩人。武帝征和二年,太子刘据因乱臣江充构陷,奋而起兵,结果遭到血腥镇压,史称“巫蛊之祸”。在这场动乱中,刘据自杀,妻小也被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孙子刘病已囚于诏狱,多亏时任廷尉监的丙吉多方保护,才得以幸免。后来汉武帝去世,传位给幼子刘弗陵,由霍光等人辅政,就是汉昭帝。昭帝在位十三年驾崩,没有子息。霍光又抬出汉武帝的另一个孙子刘贺,不久又借口这个刘贺荒淫无道,将他废为海昏侯。15年在南昌挖出一个汉代大墓,闹得沸沸扬扬,墓主人就是他。刘贺下台后,霍光看到刘家众多王孙羽翼渐丰,不好控制,想起来流落民间的无业游民刘病已,就把他找来安在皇帝的位置上,改名刘询,也就是汉宣帝。这样,曾与刘据失之交臂的皇权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刘据的孙子身上,也可谓一桩奇事。宣帝后来亲政,霍家被灭门,连同大英雄霍去病的子孙,也纷纷掉了脑袋,这是题外话。单说丙吉作为宣帝的大恩人,在宣帝一朝自然混得风生水起。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丙吉深谙官场权术与治国之道。《汉书•魏相丙吉传》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吏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吏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所当忧,是以问之。”掾吏乃服,以吉知大体。
这样子来看,石中立的笑话就好懂了:北宋口语,往往称皇帝作“官家”,称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作“相公”,石中立所言“相公问否”,明明就是借了丙吉问牛的典故,将跑得气喘吁吁的大胖子盛度比作那头牛,所以才让后者又好气又好笑。可见和文化人共事,一定要多读点书,多长个心眼,不然,难免会吃哑巴亏。
吉丙问牛,体现的是儒家各安名分、恪尽职守的职业观,也表现出吉丙深黯权力规则,所以对职分之外的事务不乱插手,不瞎掺和。《史记•陈丞相世家》的一则故事,可以看作是极好的注解:
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穀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於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穀,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彊对邪?”於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
丙吉大约读过这则故事,所以在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中,渐渐养成了疏阔大体,不拘小事的为政风格,史载他学过《诗》、《礼》,通大义,尚宽大,好礼让。有了汉宣帝这个大靠山,再加上其自身的人格魅力,丙丞相自然仕途顺畅,福延子孙。
那么,丙吉的做法正确么?
宋元年间的陈普曾就此作诗一首,诗云:
“污茵驭吏习边方,阿保宫人畏霍光。丞相马前人蹀血,病牛何足累阴阳。”
可见不管历史怎么书写,人心自有公道,心明眼亮的智者,总能看到文字背后的那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