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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畅一大早就摇着轮椅从家里出来。儿子刚刚起床,妻子正在做早餐,他不愿与他们在一个空间里待着。
街上渐渐看到人影,早点铺子炸起油条,冷清的早上由此暖起来了。
他习惯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早饭。豆浆不加糖,油条要四根,吃完一抹嘴,打个响亮放肆的饱嗝,新的一天就从这个饱嗝开始了。
两年前他还没有坐上轮椅的时候,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公司规模不大,但他是老员工,勤勤恳恳干了二十多年, 新来的小职员都敬重他,每天好吃好喝好烟酒,老板对他也不错。他慢慢升迁着,妻子漂亮,儿子懂事,一切似乎都不错。
但这不错的生活却被一场车祸打断了。那天晚上他跟老板出去应酬,席间老板夸赞了他几句勤恳能干,他就有些飘飘然,喝酒也没个节制。散席后醉醺醺地一个人回去,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被一辆蓝皮大货车撞倒,腰椎骨折引起脊髓神经损伤,从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出院以后,不得不坐上轮椅,公司给他一笔抚慰金后就把他辞退了。
没有工作以后的生活,都一大片一大片的连在一起,没有一个清晰的分界,连黑夜白天也浑浑噩噩的不分明。
以往半天不看就被各种信息塞满的手机,如今孤零零躺在桌上一声不响。他感觉自己像一盏骤灭的灯,像被这世界突然抹去了一样,一切都是昏昏然,静悄悄的,除了心坎里的那一点跳动,几乎与死人无异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怎么会呢?他不止一次问自己。
他忍不住一遍一遍回想自己意气风发的那些日子,怀揣着梦想远离故土亲人,独自在北京闯荡。没有足够与人竞争的学历,就从基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千辛万苦在这座城市里扎了根。本来满怀期待地计划着发芽,开花,绿树成荫,可一切就这么戛然而止了。他的努力不见结果,痛苦也没有代价。
自从坐上轮椅,他就觉得自己日渐笨重,皮肤下的脂肪悄悄膨胀,发面馒头一样吹鼓起来。他厌弃自己的身体,病残,洋相,丑态与欲望,所有的痛苦都从这具脆弱的肉身开始。而死掉的神经还在作恶,蚕食他的精神,他觉得自己像团旧棉花一样疲软无力,骨子里的架子塌了。
他摇着轮椅在这条路上慢慢遛着。上班的, 上学的,吆喝叫卖的,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忙碌着。几个敞着校服的男孩子,骑着单车,嘴里呼啸着,把身子低低伏在车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像是要迎面把朝阳的金光撞碎。刘畅的目光追随他们而去,他羡慕他们,那帮愣头小伙子,年轻有力,连衣服上的灰尘都旺盛可喜。
白日的一切是属于他们的--热情、冒险、胡作非为,都属于那些完整的躯体和健全的灵魂。而他只与黑夜相关,比如梦语,比如死寂,统统是他的。他在梦里沉下去,没有指望地沉下去,然后大汗淋漓地醒来。所有人都在睡觉,只有他一个人睁着眼睛,比白天更加清晰地感知着。从双腿,到腰背,再到胸腔,一点一点的失去,死亡将近。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奔跑,像利箭,像如风的猎豹。刘畅看看时间,估摸着儿子和妻子都出了门,才慢腾腾地折回家去。
电梯门在“叮”地一声之后打开,一个裏着职业装,脚踩黑色高跟鞋的女人擦着刘畅的轮椅急匆匆跑出去,鞋跟敲在地面上的“笃笃”声短促而急切。
“就不能等人进去再出,赶着投胎呢!”刘畅怒目瞪着那女人的背影,电梯门夹断了他的视线,他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天天把脸涂得跟鬼一样,出去给谁看。”
刘畅摇着轮椅回家,家里静悄悄的,空气仿佛没睡醒一样昏昏然,浮着隔夜的迟滞和懵懂。桌上是残剩的早饭,面包垂头丧气,米粥沉默不语。
刘畅把电视打开,自己去煮茶喝。他从来不关注电视里在播什么,选秀相亲,比赛综艺,或大热的连续剧,不管什么内容,有响动就行。似乎响声把屋子填满,他才能好好地安下心来。
玻璃茶壶里深褐色的茶汤“咕噜咕噜”冒起泡,腾起的水蒸气在玻璃上熏出一团白雾。他把茶倒出来,又续上水。小炉子煮茶发出的声音,很像他以前奉老板命令下到工厂检查工作时听到的机器的轰鸣声。他一想起从前,就觉得十分憋闷。这时候电视里矮胖的男人讲了个笑话,逗得满堂大笑,他愤愤然地换了台。
新鲜凌乱的阳光穿过窗户罩在茶壶上,映的茶汤显示出几分琉璃的质感,只有新茶壶才能这么通透明亮--之前用了整整五年的结满一圈圈茶垢的旧壶被他打碎了,一同遇难的还有一只瓷碗,一个鹰嘴形状的烟灰缸。
他不得不承认,自从坐上轮椅后他就变得越来越多疑且易怒。
那天吃完晚饭,儿子歪在沙发上玩手机,妻子在厨房洗碗,丁丁当当个没完,刘畅听着心烦。
“以后周五我不回来吃晚饭了,你跟儿子叫个外卖。”妻子从厨房里出来,一面甩着手上的水珠。“你干什么去。”他的语气硬邦邦的。
“我报了个瑜伽班,以后周五晚上要去上课。”“亏你家先人吧。”他冷着脸,阴阳怪气地嘲讽她。“我亏了谁了,你什么意思。”妻子被他的态度惹怒了。
“不许去!”他吼道。
“又不花你的钱,我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他被这话噎了一下,心里却陡然腾起怒火。
是啊,他管不着了,他是个残废,一个站不起来的,没人帮助连便利店前的三级台阶都上不去的残废。可妻子呢,她有常年健身得来的匀称身材,保养得宜未显老态的姣好面容,孝顺的儿子,体面的工作,唯一的不如意就是他—— 一个残废的丈夫。他抓起茶壶狠狠摔在地上。
妻子下意识地抱住儿子,尖叫道:“你发什么疯!”她的尖叫像一团火,点燃了他自卑的引线,自卑酿出滔天的愤怒,怒火在身体里左冲右突。他用拳头砸桌子,把能抓到的东西统统摔到地上。
妻子低低地骂了一句"神经病”,搂着儿子回了房间。
她不与他计较,这让他更加怒不可遏。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妻子,她善妒又强势。从前每天晚上他一回家,她就要查他的钱包,查他的手机,一点蛛丝马迹都要让他交代清楚。偶尔有应酬,电话短信轮番轰炸。他与儿子都怕她,只要她启了口,就有无尽的言语,而且只要自己说,不许别人打断,如果有人不让她说话,她立即便将两条描画的细长的一字眉皱在一起,眼里显示出不可遏的怒气。可自从他残疾以后,这一切都停止了,她突然变得温和且宽容起来。他故意激怒她,她反倒处处忍让。
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看在你残疾的份儿上”这句潜台词。要是他四肢健全,她怎么会这样?他坐在折掉一半的高度里,再也没有办法跟这个世界平等地对话。而她为他的残疾表现出的无限宽宥反倒招致他的怨恨。
他摇着轮椅把门重重甩上。来到街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碎金子般的夕阳铺在地上,老板娘用刀刮着鱼鳞,鱼腥味窜进他的鼻子里,隔壁老刘“砰砰”剁着排骨,细小的碎骨头从黏腻腻的案板上跳起,贪玩的初中生还不回家,驻足在小吃摊旁,等一串焦黄的铁板鱿鱼。可这一片热闹景象并不使他得到安慰。他反倒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意趣,就连这忙忙碌碌的半生也乏善可陈。仕途早已无望,家庭?他还有什么家庭,要不是为了儿子,她早就走了。她长得好看, 心思活泛,怎么肯在他这么一个残疾人身上浪费半生?儿子绑住了她的身体,可她的心早就飞了。
他愈加心烦起来,觉得谁都面目可憎。
该死的病痛使他仇视一切,每当他因为这丧气的生活而不得不睁着眼睛捱过一个又一个的长夜时,他就开始诅咒,诅咒越来越不耐烦的妻子,诅咒笨手笨脚,对他漠不关心的儿子,同时也诅咒他自己,他早已不觉得生命有什么意趣。眼前若有火海,他就跳进去,眼前若有毒药,他就喝下去。
刘畅转着自己的轮椅,漫无目的地兜圈,上了一座桥。桥并不陡,坐轮椅前他天天骑着车在这座桥,上来回,几乎感觉不到坡度。从家到他工作的地方,要骑二十分钟的车,搭一小时的地铁,再步行穿过两条大街。
北京这么大,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到头来还是个异乡人。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轮椅滑上桥。搅着黄沙的河水,在桥下展开,左右延伸到不知尽头的远方。在这住了十几年,他从来没好好打量过这条永远灰蒙蒙的狭窄石板路和路边拥挤着摩肩接踵的豆腐块水泥房,他甚至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他觉得心里茫茫然地不清楚,不知道自己是有所感慨还是无动于衷,看着这座走过无数次的桥也觉得陌生。
他缓缓转着轮椅往桥下去。与轱辘摩擦的地面悄悄地改变角度,他突然将两手一撒,轮椅顺着长长的桥面越滑越快,路边被吓得惊慌的女孩指着他尖叫。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轻盈,眩晕,像在奔跑,或是飞翔。落日的斜晖迎面扑过来,如同千万条金线织成一个密密的罗网,他弓起背,伏下身,像一头驰骋的猎豹。他双唇紧抿,目光如炬,眼看就要冲破这金线织就的罗网。就在这时,疾驰的轱辘卡进两块青砖之间的缝隙,轮椅不受控制的左右一摆,下一秒就连人带椅一起翻了出去。
刘畅安静地趴在地上,青石板经过一天的暴晒灼烫着他的皮肤。没有人来帮忙,他们都亲眼看到他发疯一样的冲下桥,他们犹豫地驻足,又匆匆离开。不忍心的小女孩也只是以目光抚慰他。可这目光像针穿过他被汗水浸湿的T恤,一下一下扎在他背上。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条流浪狗的哀哭。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妻子与儿子已经吃完了晚饭,餐桌上的碗筷被收掉。在他靠窗的小茶桌上孤零零搁着一碗面。白白的面皮吸饱了汤汁,软搭搭地坨在一起。刘畅撑着轮椅的扶手,把自己移进茶桌前的榆木圈椅里。
妻子端着茶杯走过来。他想她必定要问他去了哪,或者问他怎么把衣服弄得这么脏,再不济她要问问为什么不让她去学瑜伽。他等着她说话,却故意把视线移开,只用余光关注着她。他看到她弯腰倒水,桌子中央插着的一大把红红白白的丝绒花遮住了她的脸,也许是热水溅出来,他听到她“嘶”地抽了一口气。她把暖壶的盖子盖好,直起腰,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
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刘畅佝偻着腰枯坐了一会儿,端起碗,用筷子把坨在一起的面抖开,哧溜吸了一大口。面已经凉了,但还尝得出鸡汤的鲜味。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
酸与苦,涩与辣,委屈,怨恨,不甘心,能表达的都表达过了,剩下的只有闷闷不乐。然而他的乐与不乐又有什么重要呢?
电视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交替着明暗,新闻联播的女主持侃侃而谈,英国脱欧、美国游行、贸易摩擦持续升级.. ..妻子在卧室大声喊他把电视声音关小,不要打扰儿子学习。
世界这么忙碌,他的乐与不乐,有什么重要呢。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被收进黑暗里,窗缝漏风,吹得他肩膀酸痛。他记得早上听过天气预报,今夜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