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子死了。
葬礼上,人们打着小麻将,嗑着瓜子,侃天说地,上知天下知地中间知空气。周遭流动着的欢乐气氛跟响彻整个村庄的哀乐达成了矛盾又和谐的统一。
跛子孤零零的躺在堂屋的棺材里,这场因他而起的盛事,此刻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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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小煤窑还没有查封,能在小煤窑挖煤的人家日子过得都很滋润。爸妈常说:去挖煤的都是提前把命放阎王跟前的,不要羡慕人家吃得好穿得好。
跛子那个时候还不是跛子,是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去小煤窑挖煤工资高,但是有被埋在井下的危险。犹豫再三,小煤窑的高薪挠得跛子心痒痒的,跛子抱着“还不是有那么多挖煤的人活到七八十岁,我运气不一定这么差”的侥幸心理去了小煤窑。
果然,跛子去了小煤窑之后,家里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跛子的一儿一女身上的衣服渐渐亮眼好看起来,手边花花绿绿的小零食也多了,学校门口让人垂涎三尺的摊摊粉、泡粑、煎饼都轮番在跛子儿女的手上出现。
像我这样,父母每天起早贪黑面朝黄泥背朝天的孩子,只能保证填饱肚子。一日三餐最奢侈的是早餐,因为父母要早起干活,一般会炒一锅蛋炒饭大家一起吃,吃完早餐该上学的上学,该去干农活的去干农活。父母觉得中午来回跑太麻烦,直接煮几个洋芋或红薯或别的东西带到坡上充饥,晚上七八点钟才回家。孩子们也是能做什么吃什么,最常吃的是酱油拌面或猪油拌饭。我长大后皮肤不白,总是没来由疑心是小时候酱油吃多了。
那个时候,上班还是个时髦的词语。
跛子上下班时间跟我们上下学一样有规律。每天天蒙蒙亮我们上学还没出门,跛子就从我家门前路过,晚上我放学回家,生好火准备煮饭吃的时候,跛子又从我家门口路过。我们往往会招呼一声:幺叔,上班去了或者下班回来了?每到这个时候,跛子都会挺直腰板,用鼻子应一声“嗯”。
跛子的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甩手干部(不管事),每天穿得干净鲜亮,嗑着瓜子走西家串东家,跟村里面灰头土脸的妇女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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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年间,村子里人们谋生的门路越来越多,有人到两广、江浙一带打工,有人种点小菜拿到县城去卖,有人在外面租个门面做点小生意……诸如此类,从前在小煤窑挖煤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有跛子和他叔叔俩人。由于谋生门路渐渐多起来,在小煤窑上班的人家跟其他人家的生活水平也逐渐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事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一天,天刚擦黑,村子里开始放鞭炮的时候,妈说,怕是哪家老人过高寿。
不久村子里隐隐传来妇人孩子的哭声,随后就有人匆匆赶至各家告知原委,跛子的叔叔不幸遇难了,跛子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因为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
跛子叔叔的葬礼在村里人的帮忙下终于落幕,跛子一家的悲戚和生计却在此后的岁月里由跛子一家囫囵吞咽,慢慢消化。
村里的人都说,要是叔侄俩都一起去了,倒也干脆利落,留下这个半身不遂的人,一家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跛子叔叔的儿女已经长到可以自食其力的年纪,跛子的婶婶悲伤了一段时间就开始投入了含饴弄孙的日子,而跛子的儿女正值初中高中,花销正大。
跛子的媳妇已经没有时间去把自己收拾得妥帖体面,干枯的头发常常因为她声嘶力竭的吼声在风中显得无所适从,鲜亮整洁的衣服也一天天暗下去。她没有时间理会,她要挣钱,挣儿女的学费生活费,丈夫的医药费。
跛子媳妇常常端一碗泡了开水的白米饭放在跛子的床头,一出去就是一天,留跛子在床上苟延残喘。书里那些温情脉脉的场景和字眼统统没有出现,在生计面前,一切都是生硬和冰冷的。
过着这样的日子,跛子的身体竟然渐渐有了起色,能够拄着木棍在房前屋后一瘸一拐的走几步。我惊异于跛子生命力的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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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子媳妇的变化发生在一个晚上,动静闹得很大。
村里人都去跛子家看西洋景,跛子躺在里屋,冷冷清清,跛子媳妇身披红布,嘴里咿咿呀呀,隐隐约约唱着“各路神仙来我家”之类的词,又唱又跳,热热闹闹的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
那一天之后,跛子媳妇似乎就具备了某种神秘力量,跛子家天天门庭若市,村里人小到头疼脑热,吃亏上当,大到命途多舛、看破红尘,都喜欢来找跛子媳妇卜吉凶,问前程。
我那时候体弱多病,每年按时去学校报名,书也没正经读,不是在看病就是在去看病的路上。有天傍晚时候,爸妈邀了跛子媳妇来家帮我收拾。
屋子中央放了一把椅子,我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任他们摆布,跛子媳妇在我家抓了一只毛色油亮的大公鸡作道具,以一种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如雷贯耳的抑扬顿挫的腔调,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围着我转,几圈下来,身型本就算不得苗条的跛子媳妇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拔了跟鸡毛粘在我额头上,并嘱咐爸妈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摘下来。
整个晚上我一边小心翼翼护着那根鸡毛,防止它提前脱落,一边对跛子媳妇的神秘力量心存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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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村里人的目光被跛子媳妇各种奇奇怪怪又神秘有加的把戏吸引过去,差不多忘记跛子存在的时候,跛子突然能拄着拐杖在村边的马路上走来走去。
跛子依然还跛着,说话也不大利索,好在常年在村里生活的人几乎都能根据发音揣摩出他的意思。
时间长了,大家渐渐能总结出跛子的活动规律:早上八九点,傍晚六七点。这两个时间点,除非天气实在恶劣,不然总能看到跛子一瘸一拐活动在马路上的身影。
爸妈年纪大了,我家从村子里最高的地方搬到马路边,住在临近跛子家的地方,不到一千米的距离。我在家的时候,常常听到跛子媳妇斥责跛子的声音,却听不到跛子的辩解。吵架这种事情,自然是你来我往才有意思,跛子媳妇一个人骂个几分钟,大概觉得没意思,也就偃旗息鼓了。
自从跛子生病,我印象中他总穿着灰白色的衣服,夏天是灰白的条纹短袖,冬天是灰白的夹克。四季都是灰白色,好像一个镶嵌在回忆里的灰白色的人,因了旺盛精力的丢失,他被迫活成了一个镶嵌在过去的人,属于他的好时代似乎在小煤窑出事时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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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是件无可奈何的事。跛子逐渐也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大概是因为生病,跛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衰老下去。
人们对新事物的耐心和热情远远超过对一件衰老事物的耐心,人也是如此。新生的婴儿自然比干枯的老人美丽可爱得多。
尽管婴儿常常蛮横无理,老人常常低声下气,但是人们宁愿花十二分心力去照料一个婴儿,却不愿花一分心力去敷衍一下老人。
跛子的儿女也逐渐成家,新的生命自然降临,跛子愈发显得像是陈列在屋子里一件老旧的摆设般可有可无。
尽管讨人嫌,跛子偶尔还是想要伸手触摸一下婴儿身上的新鲜的生命力,眼尖的家里人看见了,总像制止猫猫狗狗一样喝一嗓子,每当这个时候,跛子伸出去的手像被烫着了一样迅速缩回,摇摇晃晃期期艾艾地去了别的地方。
奇怪的是,不管跛子去到哪儿,那个地方马上显得格外拥挤。跛子像是一件被丢来丢去,不知道放哪儿好的物件,总觉得放哪里都不好,又不能扔掉。
我去外面读书工作后就没有太关注村里面的事情。过年休假回家的时候,跛子死了。
震惊之余又似乎觉得在情理之中,我想跛子大概过够了被推来攘去的日子,想着去了之后,那里总能有一处安身之所。
跛子去了,丧事办了,这个人仿佛就此从世上消失殆尽。活着的人们又投入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相似又各异的生活里。好像没有谁再提起跛子,跛子呢,大概也并不愿想起活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