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木约我,说正在家附近的公园。我在公司加班,约定了中午见面。
我选了离公司很近的韩餐馆——这是小木喜欢的调调。中午,我准时到达,小木还未见踪影。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小儿子不听话,还在路上走着。
我点了餐等她。
她一贯爱迟到,原来迟到个半小时也是常有的事。幸亏我嘱了服务员,先备下,不要上餐。在我头发昏、几乎要饿晕时她和两个儿子才出现在餐馆门口。
我招呼他们坐下。
大儿子像猴子一样一下子蹿到桌旁,看到桌上空空如也,有些失望。小儿子正张着手在婴儿车里让小木抱。
小木抱起小儿子,又叫大儿子:“石头,过来把弟弟的婴儿车推到空地上。”石头此时正张望着送餐口,妈妈的话他只是徒劳地应着。小木又叫:“石头,石头!”她的喊声让餐厅里的人都向这边张望过来。
我正招呼服务员上餐,赶紧跑了过去,把车推到了服务台。
小木抽出一只手给我打招呼,小儿子正在她的脸上糊弄,让她的表情有些怪异和搞笑。
我们回到餐桌旁,已上了一道汤。汤用石锅盛着,冒着热气。石头正手嘴并用地试图把嘴贴过去喝那锅汤。
“石头,不要这样喝!”我叫住他,石锅很烫。
我的话还是不及他的嘴快,他已把嘴贴到了石锅边上,惊叫了一声,迅速把嘴移开
“啊,啊。”石头乱叫起来,开始响起震天的哭声。
石头一哭,小儿子也跟着哭起来,一下子成了哭闹二人组,有好心的食客过看来安慰石头。
石头闭眼使劲地哭,服务员给他拿了一个玩具,他总算停下来。我上前看了看他的嘴,还好没有大碍。
终于小木和两个儿子坐到了桌前。我再不也不敢对石头掉以轻心,每上一道菜,都用勺子盛了,怕再烫着他。
小木问:“怎么样,最近忙吗?”
“最近有一个项目,事情比较多。”
小儿子探出身子,把手伸向桌上的食物,来回摇动。
看着满桌的食物,我有些茫然,不知道哪种适合这个一岁的小人儿。我无助地看着小木。小木让我把鸡蛋饼撕碎了给他。
小人儿拿了鸡蛋饼,并不急于送到嘴里,而是在手里来回的揉捏,一会儿鸡蛋饼就成了鸡蛋碎。
小人儿专注地沉浸在鸡蛋饼里,石头正对拌饭发起进攻,两个孩子总算有了片刻安静,小木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平常都是你自己带着他们吗?”
小木点点头。
“他还来吗?”
小木摇摇头,她有些无耐地笑笑,这笑全无我印记中的明快和甜美。经过岁月的洗炼,也被刻上了沧桑的烙印。
“哇!”小人儿突然哭起来。我和小木赶紧把目光投向他,似乎没发生大事情,小人儿哭得不紧不慢。他伸展着刚刚握着鸡蛋饼的手,小木立即明白了:“他想再要一块饼。”
把饼送到他手里,小人儿的哭声慢慢熄了下去。
“阿姨,阿姨。”石头叫我,“我想喝杯沙冰饮料。””
“没问题。”我叫服务员。
“不能让他喝,太凉了!”
服务员看到是完全两种相反的意见,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一看我,一会儿看小木。
我只得和石头商量:“现在是冬天,要不等到夏天,阿姨再请你喝。”
石头把勺子一扔,开始大叫“不,不”。
小木只得同意来一杯加冰少一点的。
饭吃了两个小时,我和小木没说几句话。我们分手时,小木抱歉地说:“本想一块说说话。”
“没事,咱们下次再聚。”
小木推着婴儿车,石头在旁边跟着,一手还扶着车。他们时而停下,时而小木拽住石头,不让他乱跑。几米的路走了许久。
2
当得知小木与马月的婚姻走到尽头时,我有预感,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就像知道阴天可能会下雨,雨倾刻就来了,在阴天下的人还没准备好伞。
小木与马月的婚姻一开始就不被看好,不是马月不好,是马月满足不了小木对婚姻的要求和幻想。小木希望有一个带着大晒台的房子,上面是玻璃幕墙,晚上一抬眼就能看到星星。
而马月只能给小木一个阁楼,阳台是因为实在不能隔出房间只好空着,权当是一个阳台,但物业说不允许封闭,只能敞开。现在空气污染严重,晚上看星星也成了奢望。
小木不甘心,她把房顶漆成了天蓝色,找人在上面画上星星,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愿意,一抬头就能看到人为制造的“点点星光”。在这样的星光下,小木陶醉了许久,她满意于她这样的创造,她认为把平凡变成了神奇。
一去小木家,我们也被引着看倾斜楼顶上的星光。因为是阁楼,楼板是从高到低倾斜,到了低矮处,总是不小心地碰头。
小木还希望家里能装一个浴缸,可以在里面洗泡泡浴。马月满足了小木的要求,不大的卫生间里装上了一只洁白浴缸。我也想象,小木每天在里面吹着泡泡,过着公主般的生活。
生活到处充满着磕碰。开始于幻想的生活,并不总是如天花板上的星星那样,可以绘制,可以以假乱真。当生活真的柴米油盐时,总要流于琐碎,被一地鸡毛搅得乱七八糟。那只浴缸,我最后一次见它时,它落寞地躺在那儿,浴缸口粘着一圈厚厚的黑泥,旁边的台子上到处是用完的洗浴用品,歪倒的,敞着盖的,他们都用各式的姿势宣布自己的状态。卫生间的灯坏了,用一只应急手电照亮;洗漱盆的水笼头坏了,一拧就到处冒水;马桶盖张在半空,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就像小木当下的生活。
小木请我们在这个阁楼里吃了一次饭,后来我们才知是最后一次。她几乎倾囊所有,把家里能吃的都做了,大家还喝了酒。后来想想,那天马月没在家。
她打开衣橱,问我们:“你们看看,有合适的都拿走。”她借着酒劲说的,大家哈哈笑着,谁也没当真。
第三天,就传来了他们离婚的消息。小木净身出户,没要房子、没要存款,只带了儿子和一只皮箱。马月是挽留了的,极尽所能挽留,但小木去意已绝。
小木暂住在朋友家,我们问:你住哪儿,我们去看你。
她说,等有了确切的位置给你们说。
小木突然在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她仿佛不是借住朋友家,而是隐居遁世去了。
马月找过我一次,这个汉子说起小木痛哭流涕,絮絮叨叨地说小木的好和她的不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好劝马月。
当小木的故事止于此处,那小木就不是小木了,她总会给人以惊讶,让大家措手不及。小木善于制造悬念。当初大家都不看好她和马月时,她却一意孤行,与马月结了婚;当我们反对她做生意时,她却和一个不大熟的人做起了小生意。结果小木离了婚,生意也以失败而告终。她自信地按自己的规则行驶,违障多次,她却浑然不觉。
3
小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是两个月后的下午。一见面她就问:“看我瘦了吗?”她转过身让我看。
没看出来,估计得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细微的差别。
她把手放在腰部:“看,现在腰也就一掌多点吧。”小木的手像放在一个大肉垫上,显得手掌小而细巧。看下去有两个手掌横放在一起还差不多。
我没敢说破,但也没点头。
“我准备结婚了。”刚刚坐定,她就向我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和谁结?你们认识多久了?我们认识吗?我的问题就像连珠炮不断地射向她。
她习惯性地仰头一笑,然后用手轻轻遮住了嘴。她故意卖关子。
小木就爱这样,她喜欢把大家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就像看戏,慢慢推进高潮,最后那一刻才揭晓答案,此时观众已被拖沓的剧情折磨得热情尽失。她还在抹嘴笑,后来我们也失去耐心,管他是谁呢。
我们换了一个话题。
“他,你们认识的,是X君。”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小木连抛了两枚炸弹,把我们炸得头昏眼花,小木终于揭晓答案。
X君我见过一次,那时他和小木在合伙做生意。有一次我搭他们的车回家,小木让他先送我。到了小木家附近,X君就不再往前开。我知趣地下了车,又打车回家。这人就再无交集。
X君的种种,都是由小木和马月转述过来。他先是要出国,把一堆半新不旧的机器和厂房转给小木,小木欣然接受。如我们所料,在成功把那个小厂转给小木后,他决定不出国了,就在小木的公司以合伙人出现了。所谓的合伙,他只是投入了一点力气而已。
马月与小木也吵过多次,无奈小木更愿意相信X君。后来我们也觉得不靠谱,劝小木早早把厂房转出去,小木哪听得这样的建议,还是如火如荼地和X君把生意做得热火朝天。
我们知道,小木想要一个能看到星星的观景房。
看似热火朝天的生意终于维持不下去,生意解散,小木未挣下分文。
事过境迁,当我们以为X君已经消失了的时候,没想到他又出现在小木的生活中,这次还是强势出现。
这一刻我才明白小木所谓的朋友家就是X君家。
“我还怀了他的孩子。”小木今天连抛炸弹,我们心理承受力还好,稍有不甚,就会被炸晕过去。
“你,准备要?”
小木坚毅地点了点头,用手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肚子,尽管在我们看来,胖胖的她与原来无恙。
小木说,X君有多套房子,她想让父母过得好些。
小木说,X君说了,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以把他送到国外去,接受更好的教育。
看来,小木终于要住上观景房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所谓的房子那都是空中楼阁,就算X君有多套房产,也不会分给小木一套。合伙做生意让小木几乎血本无归,这样的男人值得信任吗?他许下的让孩子出国受教育的诺言,恐怕也是海市蜃楼,看着美好,都是虚幻。
小木陶醉在自我憧憬中,前方仿佛一片光明。
4
小木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我们去医院看她,那个小人还未睁开眼睛,粉嘟嘟的。小木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我们,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挤出一个笑容。
X君不在,其实我们也是故意选了一个他不在的时候去,当然,他也可能躲着我们,我们互看都无好感。我们就像两个世界里的人,我们的世界有真、善、美,而他的世界只有欺骗和虚伪。小木竟然还为他生了孩子。
孩子出生不久,X君以做生意为由,把他名下的唯一房产给卖了。小木只好租了房子,房租由小木来付。X君也住在那里。
小木幻想中的观景房不光没有实现,最后竟居无定所起来,至于当初要给小木父母住的房子,更是存在虚幻里,那就像一个美丽的谎言,X君说得漏洞百出,小木听得信以为真。
对小木的境遇,我常有些感慨。其实小木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当初与马月结合,马月虽然给不了小木太多的物质享受,但马月却是真心真意对待小木,把小木放在手心里,但X君只为小木许下了一堆虚幻的诺言,小木真信不疑。
原来对街头简单的骗术却能让人屡屡上当而不解,明明知道是骗子,却愿意相信他的话,这些人也像被施了咒语一般,愿意配合那些骗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原来骗与被骗不是一厢情愿、是两厢意合,所以才有了被骗后的痛哭流涕与追悔莫及。但有一样人例外,就算被骗了,他仍相信那人是好的,那人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过多久,小木就和X君分居了,不知X君用什么理由说服了小木,他可以继续逍遥在外面,让小木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孩子。
有次我去看小木,趁石头去了母亲家、小儿子在睡觉,她在家里扫地。房间里凌乱不堪,到处扔着衣服、塑料袋,地上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碎屑。小木让我到沙发上坐。那时已是冬天,小木家的沙发还铺着凉席,一屁股坐下去,透心的凉就袭上来。我只得往边上移了移,硬硬挤了点空间,勉强坐下。小木找杯子为我倒水,所有的杯子里都盛着液体,玻璃杯壁上留着不知存了多久的水渍。她找了一圈,站在房间中间,茫然四顾,竟找不到一个可用的杯子。我看出小木的尴尬,忙说不渴。
房间里开着门,通向阳台,一阵风袭来,吹起了满地的碎屑,在阳光的光柱里,空气中的小颗粒在快乐地飞扬着。而光柱以外的地方,意无法察觉它们的存在。生活就是这样,从另一个角度看,似乎还好,看上去还算美;而真细看下去,借助强光,才发现果真是尘土飞扬。我们要做的是,接受那些完美,更要欣然接受那些不完美。
PS:这个故事被我改写了N遍,胎生于身边的人和事,但后来,它变成了素材,成了我不断练习写作技巧和表达方式的一个处女地。至于原来的人和事早已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