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儿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眼睛尽可能睁的大大的,睡意袭来,但她不敢入睡。
屋子里有着呛人的烟,不断地隔着帘子,蔓延到墙角的这张床上。
母亲念念有词,烧着什么东西。怜儿想象着她的神情,必然是阴郁可怕的,和平时的和善温柔天差地远。
门是从外面上了锁的,父亲去请村里的医生了,因为母亲又发病了。
寒假快要到了,姐姐哥哥们晚上还是要去搭夜灯,得到九点多才能回来。所以这个充满呛人烟味的屋子里只有七岁的她和母亲。
父亲一定以为她睡着了,母亲也以为她已经入睡了。
值得庆幸的是,即使发病了,母亲还是保持着应有的理性,不会打人,只是不怎么爱吃饭,嘴里嘟囔着些什么,那些话总是些怨天尤人,谁谁谁多么对不起她的话。
即使她还小,她也知道,那些话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谁也没有理由一直对你好,有时候,连堪称世界上最无私的父母对孩子的爱都会变得吝啬,自私。
母亲忽然掀开帘子缓缓地走了过来,她汗毛直竖,紧紧闭上了眼。
母亲走过来的几步路如同闷雷一样敲击在她耳边,幸好没有开灯,黑暗掩饰了她的惶恐不安。
母亲立在了她床头,不带一丝生息。
屋子里除了噼里啪啦的烧东西的声音,就余下她假装睡熟的绵长的呼吸声。
她开始紧张地出汗,放在棉被里的双手紧握,她努力昂着头,这不是她平常的睡姿,喜欢蒙被睡觉的她这次连脖子都露在外面,不惧寒冷。
她现在也不在意冷不冷,脑海里只盘踞着最近的新闻:因为加入邪教,一位母亲杀了自己的孩子,开膛破肚。还有的父母用棉被亲手闷死了自己的孩子。
想着这些,她本来仰躺的身子翻了一下,面对着母亲,并且把被子头悄悄薅住,她在全身戒备着。
她在心里衡量着最坏的结果,如果母亲失去理智突然朝她发难,她能撑几分钟,是不是可以撑到父亲赶来?
她不确定,她的力气,甚至在第一时间就会被耗光。
在这短短瞬间,她念头无数。
母亲却转身,慢慢离开了。
她不敢睁开眼,直到母亲掀开帘子,继续烧着东西,她才睁开眼睛,大气也不敢喘,像猎人一样等待着一个时机。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后,父亲和医生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在父亲开锁进门的瞬间,屋子里仿佛奇异的一暖,眼前一亮,空气也变得松快了。
她全身松懈下来,握着被子的手放下。她这才察觉,手指已经被冻得麻木僵硬,握成拳的时候,才知道,手心里全都是汗,冰凉油腻,毫无力气。
父亲和大夫被呛的连连咳嗽,把母亲劝进里屋,父亲掀过帘子,声音不轻不重地问:“妮儿睡着了没有?”
她迟疑了一下,故作娇憨地带着几分迷糊道:“屋里怎么这么烟?”还假装刚刚察觉,轻轻咳嗽了几下。
父亲好像松了口气,道:“你继续睡吧!没事。”
她翻了个身,把凉了半截的身子缩回到被子里,被子里也是冰凉,她把头也埋了进去,温热的呼吸温暖着被窝,很快,她的被窝就会暖和起来。
直到送走医生,她还是没有睡着。姐姐哥哥们放学了,她还是没有睡着。
先回来的是哥哥,父亲叹着气,语气沉重:“你娘又发病了。别出声,做完作业赶紧睡觉吧!”
哥哥轻轻嗯了一声。打开书包,纸张翻动,落笔沙沙。
等到其它人陆续放学,好似接头暗号一样,重复着这一句话,都是得到“嗯”的一声,再无任何语言。
他们都开始翻动课本,做着作业。
怜儿如同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她想告诉他们,母亲烧了很多东西,弄得屋子里很烟,父亲去请医生的时候,母亲曾来到她的床前,她当时是如何的害怕紧张,直到父亲归来。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姐姐哥哥们又各自收拾好东西,安静地洗漱完,就上床睡觉了。
夜里静极了,里屋里时不时传来母亲的呜咽声,父亲的宽慰声,她想象到父亲的眉肯定是紧皱着的。
几张床上时不时都有人辗转反侧,怜儿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睡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
里屋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姐姐哥哥们都发出绵长的呼吸,她才悄悄探出头,望了一眼周围漆黑一片,不甘心地闭上眼,复睁开。
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该起来上学了。
她庆幸自己也已经可以上早读课了,不用在清早的时候守着屋子。
几个孩子继续悄无声息地起床,一路上默不作声,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冬夜是这么的漫长。
日子就在母亲的深居简出和父亲紧锁的眉头中悄然无声地到了除夕。
已经有不少孩子拿着父母给的零花钱买了炮竹,村子里的各个角落都会不经意间传来同龄人的欢声笑语,接着放几个脆响的炮仗,又是一阵疯跑。
在村子里最边角的家,如同它偏僻的位置,总是容易让快乐之神把这个冷冷清清的家遗忘。
家里一如既往静悄悄的,怜儿和兄弟姐妹们都在屋里看电视,声音开的小小的,怕打扰到正在昏睡着的母亲。
几个人都没有出门去玩,在大多数寒假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度过。
几个人做了饭吃,就写作业,看电视,玩扑克。实在憋闷了,就把门关好,在门外跳绳,或者拿本书晒着太阳看。他们就像一副画的背景,占据着最黯淡的位置。
怜儿心里计量着,等过了年,母亲就会好很多了,家里气氛也不会这么压抑了。
她的衣服已经短了,没有母亲发话,姐姐是不会把她不能穿了的衣服让给自己的,今年姐姐也没有在过年的时候买新衣服穿,心情肯定差极了。
她早早就把自己喜欢的衣服找出来,压在了枕头底下,大年初一的时候,板板整整干干净净,和别人的新衣服也差不了多少,也许,只是有些短了。
她看中了姐姐去年冬天买的衣服,可以两面穿,姐姐个子高,穿着已经有些小了。她身量还小,穿上估计还很晃荡,况且姐姐是不会主动让给她的,姐姐今年也没有买新衣服了。
虽然每次穿姐姐的衣服都被同学嘲笑,裤脚和袖口都要挽起来好多,但是最起码都很干净。她自己洗衣服总是浪费洗衣粉,袖子永远脏兮兮,裤脚也总是蜷曲着。
姐姐该在冬天刚到的时候就像父亲母亲要衣服的,到了现在,谁还有胆子要呢?怜儿是没有资格得到新衣服的,按母亲的话说:“拾旧衣服还拾不及。”
这句话,一直印在她的心里,她记得有一次,父亲赶集恰好遇到大减价,帮她买了一双新鞋。
她受宠若惊,扭扭捏捏地试了试就要脱下来,父亲说:“你就穿着去上学吧!”
她在路上一个劲儿地低头看鞋,那鞋子是那么好看,粉色的花,鲜艳明亮的色彩,是她期待已久的新的鞋。
可是她觉得这鞋子像是偷来的,她别扭极了,像是有人偷窥她一样。
恰好昨天下了雨,路边有水沟,她狠了狠心,把鞋子伸了进去,使劲在泥里踩了几下,等拿出来,这鞋脏的都要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她爱惜地用纸擦了擦,甩了甩黏在鞋底的泥巴,才略略宽心地抬头走路。
到了学校,果然就有同学笑她:“又穿你姐姐的鞋上学了吧!”即使被她一番‘包装’,还是被认出穿了和上午不一样的鞋子。
她含糊地笑笑:“知道还问。”她低头看了一眼鞋子,心中很抱歉,对不起,她在心里对鞋子说,我会一直记得你,你是我拥有的第一双新鞋子,即使现在已经在我脚上面目全非。
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姐姐看着她,往她脚下瞅:“听说爸爸给你买了个新鞋子。”
怜儿指着鞋子,庆幸把它弄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带着些理直气壮道:“就是这双。”她怕姐姐看到她鞋子好看去闹爸爸,这样的鞋子姐姐肯定不中意吧!
果然,姐姐撇撇嘴,眉眼里全是得意:“看你就不称好东西,这才半天就这么脏了。”说完,就跑出去玩了。
怜儿回到屋里,默默脱下鞋,重新穿上她那双已经有些挤脚的旧鞋。她把新鞋使劲儿刷了一遍,晾在了院子里不起眼的角落。
她特别珍惜那双鞋,没穿几次,就小了,但是她每次穿上心底都会有小小的欣喜。她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母亲一说要把姐姐的旧衣服给自己,姐姐就那么的不高兴。
怎么舍得呢?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把鞋子洗好放在了床底下,再没有拿出来过。可是她记得,她有过这么一双新鞋子,她记得它有多么漂亮。
一年一度的春晚准时开始,怜儿和家人一起守在电视前,节目好的时候就和姐姐们乐一乐,乏味些的节目,她就跟在哥哥后面看他放鞭炮。
鞭炮是父亲买来的,怜儿其实很怕炮竹声,但心里又很高兴,快了,就快好起来了,这么大的声音,可以把牛鬼蛇神全部吓跑了。
还是和往年一样,没看完春晚就去睡觉了,怜儿很想从头看到尾,可是没有人看,她也不敢任性地自己看电视,没有人会允许她这么任性地浪费电,也没有人容忍她开着声音,会影响家人休息。
躺在床上,怜儿还是可以听到时断时续的炮竹声。十二点那一阵儿放的最密集,一过十二点,怜儿就高兴了,一年的灾气已经过了,又是新的一年到来了。
怜儿闭上已经有些困意的眼睛,过完了她八岁这年的除夕夜。
怜儿做了一个梦,她又不觉得是梦。
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她和母亲一起做针线。她特意瞅了瞅门,门是开着的。
她和母亲说着什么,母亲和颜悦色地朝她笑,怜儿在心里想,母亲终于好了。
她低着头,摆弄手里的布料。忽然平地起风,关门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出现在她耳边,怜儿猛地抬头。
母亲和颜悦色的脸变得狰狞,手里的针银光闪闪,向她扎了过来。
她头皮发麻,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忽然一个机灵,睁开眼,外面是明朗朗的天,她咕噜跑下床,鞋子都没穿,跑到了外面。
此时正值仲夏,天气异常炎热,她脚板被烫的有些疼,就这样站在火热的阳光下许久,才抚慰了心中的惶恐不安。
她恍然忆起,她已经三十八岁了。
母亲通过正规治疗,也已经不再发病好多年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慢慢回屋里穿上了鞋子。
她环顾四周,这是她的家,一切都是她喜欢的布置,衣柜里也都是她自己花钱买的衣服,终于,一切都过去了,都好了起来。
看了看钟表,已经要到了孩子放学的时候,她开始思考着准备怎样的晚餐。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默默告诉自己,人生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很可能会把人击垮,让人崩溃,但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更愿意把这些困苦委屈通通抛却,只留快乐在身边。
如果母亲知道她到现在还留给自己这么大的阴影和伤痛,也许当时就不会那么想不开了吧!
再也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也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没有忧愁和恐惧的八岁的除夕夜。
写在最后的话:我知道抑郁症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疾病,我只求还没有患上抑郁症的人,能够多多放宽心,珍惜生活中美好的点点滴滴,不要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如果一个人精神出了问题,人生会增加几百倍的灾难。
有这方面疾病的,尽快通过正规治疗,获得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