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部分：喝毒药的人（上）

5.

我们仍旧没有走出沙漠，但我看到地上已经有了一些植被，这意味着我们到沙漠边缘了。我们高兴不已。

我发现了希望，但同时也发现了危机——我的包已经空了。准确地说，我只剩下背包底下的四瓶药水：一个红瓶子、三个蓝瓶子。

虽然看到了植被，但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水和食物？四瓶药水如果再分给父子俩，那我自己很可能走不出去。

我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我有刀，但对那个强壮的男人来说，它太小了。而且男人喝了我的药水之后明显有了精神。我这瓶里装的怎么不是后悔药呢？我开始就不该给他喝的。而且我应该好好锻炼身体而不是整天玩手机的，否则不至于现在这么瘦弱。另外，我也不该吃那些垃圾食品……还有那些让我熬夜的网游……哎，我怎么还在想这些，我得想想要怎么对付他们。

有了，我偷偷给男人喝药水，然后让他朝北走不就行了吗！太好了，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聪明过。我怀疑这药水有提高智力的副作用。

于是我提议休息下。男人同意了。

很好，等男人睡着了，我就灌药水给他喝。我只灌半瓶就好了，不用太多，我得给自己多留点。还有他儿子，我也要给他灌一点，让他一直陪着我告诉我朝东走。不过我得好好把握住量，千万不能让我们两个同时失去意识。至于那个小男孩，他从头到尾都没喝过一滴水，也该死了吧……

热，我感觉很热。我站在很热的沙子上，呼吸着很热的空气，头顶还有很热的阳光从右侧照来。我的右半边脸已经快被晒焦了，我整个人也被热得失去了听觉——不对， 是我耳朵里有东西。我拿了下来，原来是我的耳机。而拿耳机时，我发现了我手里有一个瓶子，瓶子里还有大半瓶药水。接着，我发现我的包不见了、男孩不见了、那对父子也不见了。

让我想想……

我明白了。他们早就发现我的药水不多了，所以做好了准备要害我。趁我不小心睡着了，他们灌了我药水。之后他们告诉我朝北走，还给我戴上耳机——做得可真是万无一失。我好心好意救了他们，他们竟这样对我，希望他们不得好死！

不过也怪我大意了。我不该总是看那些要死要活的电视剧，使我的思考力和判断力下降。我也不该整天在网上看那些真假难辨的新闻、图片，让我脑子变得乱七八糟……等下，这时候我怎么还在想这些，我得想想该怎么办才是。

我曾听过一个成功人士的讲座，是说成功之道的，他说要充分利用已有的资源。我相信那种成功人士，他们在这方面很有一套。我便开始思索我身上有哪些资源可以利用：

我有一瓶药水，谢天谢地，算那个男人有半点良心。但如果我做了鬼，还是要去找他的。等药水喝完了，这个瓶子还可以装水用。我握紧了瓶子。

我有一把刀，这把刀很小，但我觉得可以用它刺中一头骆驼的脖子正中间使它当场毙命，我听说骆驼的驼峰里有水，那我就能活下去了。或者我把小刀丢出去刺中来蛰我的毒蝎。我看过一些求生节目，毒蝎的某些部位是可以食用的。我把刀放进了口袋。

等等，我的裤子口袋里好像还有一瓶水——屁股口袋里也有一瓶！

“怎么会这样？”我错怪男人了，他应该得到好死。

正当我要哈哈大笑时，我又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他是真的对我好，为什么不让我朝东走？他让我朝北走，铁了心是要害我。对了，三个蓝瓶子……我们先前喝的都是透明的瓶子，这三瓶水肯定有什么不一样。

让我想想……

我知道了。男人拿出来时也发现了瓶子的问题，他很聪明，给我既喝了红的，又喝了蓝的——总有一种能起作用。看来这个药水真有提升智力的作用，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动坏心思的。

之后，他问我哪种瓶子是药水，哪种不是。我回答说都不是，我说蓝瓶是毒药、红瓶则是毒药的解药。这些我记得。

难怪我能活着……他不得好死！我把所有瓶子甩到了地上。

可我还是捡起了一瓶，等我实在不行时就喝吧，兴许它们没那么毒呢？不过我一个医生，为什么要带毒药？对了，应该是安乐死用的药。

走了一段路，我的脚步已经沉重到了极致，我必须得丢掉一些东西。我感觉我被那个成功人士骗了，这把小刀应该连一只蚂蚁都杀不死，而且十分沉重，我把它丢了。

6.

又走了一段路，我已经不行了，仿佛呼口气都能把命从嘴里呼出去。可我只剩下毒药瓶可以丢了——我的衣服绝不能脱，那样我死得更快。我听说灵魂有7克重，感觉都比得上我那把刀子了，如果能丢掉它该多好。我只要活下去，不需要灵魂。

只剩最后一个选择了：把药喝了、丢掉瓶子。

我还犹豫什么？我非常渴，而且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带着它了。

忽然，我听到后面有声音。不会是毒蝎吧？我转过身，竟看到了那对情侣。我十分震惊，原因有两个：第一是这对情侣竟然活下来了，我顿时觉得爱情无比伟大，甚至大过这片沙漠、大过世上一切；第二是我刚刚走了那么久，原来只走了十米不到。

他们捡起地上的瓶子，欣喜不已，打开瓶盖就准备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许就到了这种程度吧，心跳加速都舍不得的我此时此刻竟然张开嘴巴抬起舌头震动喉咙压缩胸腔提醒他们说：“那是毒药！”

两人看着我，不相信。

“你们上次喝的是药水，但这真的是毒药——否则我为什么丢掉？”

他们信了，而且他们一定以为那对父子和男孩都被毒死了。

他们扶着我走了一段路，走到已经见到远方的房屋了，可我们再也走不动一步，全倒在了地上。现在的情况和当初不一样了：喝下毒药兴许可以在被毒死前走到房屋那里去获救。而如果不喝，现在就会死。

我看着那对情侣，对男孩说：“喝啊……”男孩如果和早先一样喝掉毒药背着女孩跑，那女孩绝对能活下去。

可男孩看着远方的房屋，一动不动。

他曾毫不犹豫，怎现在却踌躇了？难道是他还没完全清醒？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头脑也不够清醒，我喝了太多药了。

年轻人有时候很怯弱，我知道。我想帮男孩一把，喝下毒药过去喊人来救他们，但我怕这毒药苦，又怕毒发时肚子痛……

阳光太刺眼了，我于是把手搭在了眼睛上。宽松的袖子盖在我脸上，让我觉得很舒服，我早该这么做的。这医生的制服设计得真好，袖子这么宽松，可以遮阴，有时候还能用来扇风、擦汗……哎，我怎么会想这些，我刚刚在想什么来着？

对了，我一个医生，我是救人的，我为什么会带那种药水？哦，也许是给那些精神病人用的，把他们错乱的精神调整过来。

不对，我好像不是医生——我记得了，我不是医生。

那我是什么人？我怎么又在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我骗了你们，这其实是药水，不是毒药。”我对他们说，“它里面有一种成分，喝得太多就会有毒，而我喝得太多了，所以才丢掉。”

两人顿时都睁开了眼睛，看着我。

“不给你们喝是想让你们坚持……”我说，“快喝吧，但你们必须只能一个人喝，另外一个人要清醒。”

他们似乎知道这件事。于是，男孩揭开瓶盖喝了一大口。他准备背起女孩走，我提醒道：“你去喊人过来，快……”

男孩担心喊人过来晚了，有些犹豫。

女孩很懂得感恩，对男孩说：“去吧。”

男孩于是朝前走去了。

太好了，我得救了。我奢侈地拉动脸上的肌肉，笑了一下，哈哈。

可是男孩没走多远便发出一声惨叫，倒下了。

他怎么这么没用！我心里咒骂着。

女孩哭着朝那边爬，但她爬不动。她哭不出眼泪，也哭不出声音，但我看得出她很伤心。这时我心里竟有了一丝愧疚感。

女孩用尽浑身力气咬牙切齿骂了我一句：“你这个骗子……”而后她闭上了眼睛。

7.

“骗子？”我脑子里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骗子……”

对，我记得了，原来我是个骗子。

那是一种迷药，我们通常用它去迷老人，然后让他们给我们拿家里的首饰、拿卡取钱。老人没多少钱，通常都骗不到四位数，运气极好也才能骗到万把块。现在的人很聪明，把老人像养鸟似的关家里不让出来，我们没多少机会。而现在的年轻人假装问个路都不会搭理你，更别说“深入交流”了。

我和伙伴很苦闷，于是想了个新路子，目标是旅游团。那些旅行社只让你交钱、买这和那，别的不会管，所以我们成功机会大。我伪装成医生，得以带着那些药瓶过检上车。我给司机喝了掺了迷药的饮料，等大家都入睡了，我让司机把车朝荒漠里开。旅行路线我们仔细研究过。

准备喊醒他们开始敲诈了，可我却发现我只带了一把小刀——我的炸弹呢！？原来我准备的玩具仿真炸弹在安检时被拿去检查了，而我一心只担心背包里的药，忘了取回玩具炸弹。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于是我想打电话给伙伴，让他来帮我。但我发现我的手机被偷了，他妈的……

我一个人想要挟持一车人，怕是不好搞。计划算是泡汤了，我便让司机朝回去的方向开。为了怕司机醒来，我又给他喝了两瓶迷药。然后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始睡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几瓶真正的毒药，是我打算用来吓唬这些人的，所以我还准备了解药。我的计划原本是天衣无缝的。

我是被吵醒的，看到外面的沙子，我也觉得奇怪——我不是让司机朝回开了吗？

哎，是我大意了，我应该直接跟司机说朝哪个方向开，而不说什么“回去的方向”，因为他脑中“回去的方向”未必是回公路的方向。

司机已经死了，我觉得跟我一连给他喝两瓶迷药没什么关系，主要是他太胖了。手机全都没信号，但有人说他报了警。之后，我们便开始等待救援了。

原来我是个骗子，只是想骗点钱的骗子？不，我不是，我不是的……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应该是其他的什么人。我知道了，在我上车之前我肯定还喝了药水，很可能就是安检的人让我喝的。而且应该是有人跟我说了骗子的事情，一定是这样的……

对，我不是骗子，那是幻觉，我只是还没完全清醒而已。所有人的死都跟我无关，我也是受害者。我曾阻止他们喝毒药，我一定是个热心的好人，绝对是的。是有人跟我说了那些冷血、麻木的话语，都怪他们！我现在就去把那个女孩救起来，现在就去。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竟站了起来，抱起女孩朝前走。可没走几步，我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8.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竟然坐着那个小男孩，他用大眼睛看着我。我以为我脸上涂了什么药膏之类的，又让他看笑话了。我连忙伸手去摸脸。这时门开了，几个人带着摄像机走了进来。他们给我摄影、问我逃出沙漠的始末、还有救那个女孩的故事——我就知道我是个好人！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接受了他们的称赞。

他们走后，我对小男孩说：“你竟然活下来了？”

小男孩没说话，递给我一样东西。我接过一看，原来是我的手机。

“太谢谢你了。”失而复得的感觉太美妙了，我心情大好。我按下开机键，短暂的开机动画之后，我看到屏幕上有一条信息：“玩消失，想独吞？没那么……”

我忽然觉得很热，我身下的床单很热、盖的被子很热、靠着的枕头也很热，我被这些很热的东西包裹着，热得我视野都变模糊了、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所有的热最后集聚在我狭小的颅腔中，我再也忍受不住，拿起床头柜上的蓝色瓶子，把那浑浊的液体灌入口中。而就在这时，我看到窗台上放着一箱迷药，那种和我的迷药一模一样的迷药。

“呜哇——”我吐掉了嘴里的毒药，“咳咳咳……”

我丢下毒药，起身拿了一瓶迷药，准备喝时我想起了什么。我用手机录了一句话：“我不是骗子。”我按下播放键，手机便不停开始播放：“我不是骗子、我不是骗子……”

很好，就是这样。扭开瓶盖要喝了，我又觉得不妥，于是删了录音重新录：“我不是骗子，我也不是医生。”

“我不是骗子、也不是医生。我不是骗子、也不是医生……”手机不断播放着。

我把瓶口靠到了嘴边，已经闻到迷药的芳香了，却仍旧觉得不行。

小男孩看着我，好像也在为我烦恼。天杀的小男孩，为什么要给我那个手机？我真该毒死他的。也许他是被那些死在沙漠里的人的鬼魂附身了，故意来害我的。我看过那种花花绿绿的书，上面有驱邪抓鬼的故事，我相信那些道士，他们在这方面……哎，都这个时候了我怎么还在想这些！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我该怎么说呢？我到是谁呢、我到底该是什么人呢……

不对，我似乎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思考——我的余生是要喝这无数的迷药来度过，还是……

那一瓶毒药。

安静的走廊上。

小男孩从房里走了出来，他关上门，然后哼着歌离开了。

——全文完——

后记：

我好像每天都在喝迷药、喝各色各样的迷药，别人给的还是我自己喝的，我不大记得了。我好像许久许久没有清醒过了，我好像也不记得自己曾是谁、更不记得自己该是谁了。

——愿你我心中都有一个不喝迷药却渴不死的小孩，为你捡起你曾丢失的、并注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