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的长发情结很奇妙,在他幼时并未表现出对长发的痴迷,至少从未像他表弟臭屁尧那样,晚上睡觉一定要让妈妈的一绺头发化为自己的绕指柔,平时有事没事就抓过妈妈的头发闻一闻,尝一尝。
可可出生的时候,雨果突然很认真的建议:“妈妈,不如给小宝宝取名叫夏林果吧。”
我大感意外:“名字是不错,可是,可可他姓季啊。”
雨果气定神闲:“哦,那就叫季夏林果。”
疑惑于雨果对“夏林果”的执着,我的八卦之心活动起来:“为什么这么喜欢‘夏林果’?”
雨果轻轻地说:“夏林果的辫子跟妈妈一样,很长、很黑、很美,而且夏林果走路的时候,她的辫子也会跳舞,就跟妈妈一样。”
老怀甚慰的我忍不住得意了:“你就这么爱妈妈呀?”雨果笑了:“夏林果个子很高,身材很苗条。”
笑容已经盛不下的我猛点头:“宝贝,那不就是你亲爱的妈妈吗?”
内心猛翻白眼的雨果加重语气:“妈妈!夏林果是文娱委员,唱歌很好听,芭蕾舞也跳得很不错呢!”
身为乐痴,我只有闭嘴了。我就不揭露雨果不允许我剪短头发的霸道要求了。
不过说起长发我的故事简直有一箩筐。
从出生起除了满月,我从未剪过头发,印象中的自己一直都是梳着高高的马尾,或是扎着两个粗粗的村姑版麻花辫。
夏天来的时候,每天泡在池塘里的我有了一个大大的烦恼。我的头发又长又厚又密,弄干头发要好几个小时。那时电吹风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只在理发店里是必备的。弄不干头发的我很烦恼。因为伴随着湿漉漉的头发的,还有惹人厌的、又刺又痒的,覆盖整个脖子与后背的痱子。
可是长发情结严重的爸爸,淡淡的一句:“剪头发的话,你就去做尼姑吧。”急怒攻心的我憋成内伤,败下阵来。
每次到镇上赶集,小吃零食我不爱,水果面条我不看,我只羡慕那些坐在理发店的人,看他们身披防护服,慢声细语告诉理发师自己想要怎样的发型,自由地决定自己头发的长短与曲直。我羡慕地死死盯着他们,大有在理发店门口站出一个洞来也不走的架势与决心。
妈妈从来都不担心我会走丢,每次在集市卖完东西,她总是从容地走到理发店门口,拉起生根的我劝道:“回家吧,剪头发的事你就别想了,爸爸是不会同意的。”起初被妈妈拖走时,我总是边跺脚边嚎:
“我不回去,我要剪头发!”
“我就不回去,我就要剪头发!!”
“我偏不回去,我偏要剪头发!!!”
次数多了,我也知道哭嚎没有用,在妈妈来拖我时,我一言不发,暗暗使出浑身的劲,妄想对抗妈妈的神力。可惜,每次都是以我的失败告终。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孝顺是每逢农历单日就集市的,于是,我与妈妈的角力便隔天上演一次。我成了老街那个理发店老板最不可能做成的一笔生意,同时我又是无比向往他的“修理”的最忠实拥趸。
七岁那年的夏天来了,断定上理发店剪头发无望的情况下,我悄悄地把家里的大剪刀藏在衬衫里,独自一人来到了与我们村隔河相望的田野里。那里有一个机房,夏天农忙时节,在抢收后,会日夜不停地抽水,机器的轰鸣声能盖住不少别的动静。我像一个到田里收割庄稼的农夫一样,带着平静而喜悦的心情,径直往机房走去。
机房边有一棵歪脖子榆树,茂密的枝叶舒展开去,亭亭如盖。榆树下便是长长的水渠,村里各家各户,大大小小的田地的灌溉,全依赖它。从池塘里抽出的水,正欢快地奔腾在水渠里,通过一个又一个的缺口,流淌进一块又一块的水田。秧苗在渠水的浸润下,长势喜人。
我在机房边的一块平地上坐下,面朝水渠,心情舒畅。我掏出大剪刀放在地上,解下了粗长的辫子,以五指为梳,把头发梳理整齐,左手抓住头发,右手麻利地拿起地上的大剪刀,开剪。
我本以为可以像我驻足观望过无数次的理发店里的那老头一般,手起发断的,可事实是,并不常用的大剪刀,有些钝了,再加上我的长发发量不少,一刀两断的动人画面没有出现。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钝钝的剪刀咔哧咔哧剪着头发的声音。咬牙切齿地配合着手上的动作,剪下一绺我便往水渠里一扔。看着那随水流走的头发,我毫不留恋,内心的快乐如水汽般蒸腾。
把满头长发剪掉花了我很长时间,看着右手磨出的几个大泡,一个念头掠过脑际:剪头发,还是应该借用理发店的专用剪刀才好。吹干净剪刀上的碎发丝,我把剪刀藏回衬衫,站了起来。拍拍屁股,摸摸脑袋,少却了满头长发,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没有镜子,我无法判断自己的手艺如何。但是辫子没有了,我还是很满意的。
在水渠里洗洗手,顺便洗了个头,这时短头发的优势凸显出来了,我快乐地甩甩头,感觉头发已经以读秒的速度干了,在夕照中我回了家。
回家后爸爸妈妈的反应很奇特。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随即眼睛用力地眨了一下,又盯着我看了一眼,似乎难以置信自己眼前所见。妈妈则是一改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冷静,惊慌失措地一把拉过我,从头摸到脚,追问我是谁干的好事。当最终确定是我自己干的事,妈妈平静了,带我去了孝顺。
在曾经驻足过无数次的理发店坐下,理发师手臂一扬,展开了那块我见过无数次披在别人身上的泛了黄的白布,白布轻轻落下,包裹住我的上半身,老头快速地在我脖子后扣上搭扣。这时我抬头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头发,突然就明白了妈妈的惊慌:我的头发像被狗啃过,长长短短耷拉着,脸上还有未洗净的碎发东一根西一根粘在脸上,简直惨不忍睹。
理发师完全没有设计发型的必要,他拿起推剪三下五除二给我推了个平头!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是为头发的失去,而是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发型啊!别人理发时,不都是可以向理发师提出自己的意见的吗?比如这里留长一点,那里削短一点,把理发师支使得前后左右绕着自己转。为什么我来理发,他就自作主张,完全不问问我的意见呢!越想越委屈,我的泪汹涌而下。妈妈以为我是后悔剪了长发,冷笑道:“谁也没让你剪,是你自己手空。有什么好哭的!”我也不辩解,干脆哭出了声。
饶是理发的老头见多识广,看我一个女孩,顶着一个狗啃头进门,已经心存疑惑,如今看我嚎啕大哭,也忍不住向一脸怒气的妈妈投去询问的一瞥:“怎么回事?”妈妈三言两语一说,老头脸上的表情,我在镜子中看得一清二楚:笑在他脸上开出了一朵极其灿烂的花。
当初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怀揣大剪刀自断长发,以为会被爸爸直接押送到尼姑庵去,没想到爸爸只是看我两眼,这一页就翻过去了。我说不清内心的真实想法,似乎有些失落,也有一些惴惴不安。结果不是我想像的结果,想再多或什么也不想,日子都如流水,一往无前地去了。头发如春韭,剪了一茬,新生的蹭蹭地长得更茂盛。
几年后,我又成了天天扎高马尾,偶尔两个麻花辫的学生妹。翻开小学时的照片,又粗又长的辫子,在一群已经模糊了面目的同学里特别扎眼。
上了初中住了校,洗头发的烦恼又重新困扰我,尤其是冬天。冰冷的水冲过头发,流进眼睛,淌进衣领,暴躁情绪不请自来。初二那年,各种不满累积到顶点,我故技重施,跟走读的同学借了大剪刀,在寝室里剪下了辫子。不过这次,进入青春期的我有了羞耻心,只剪了几刀而已,卸下半截辫子就罢手了。
剪完头发,我若无其事地去上课。那个待我如姐妹的夏老师,掂掂我残余的辫子说:“可惜不可惜啊。”为了表明我毫不心痛,当天吃过晚饭,我就走到理发店剪成了童发。
周末回家,爸爸只看了一眼我辫子消失了的变短了的头发,还是什么也没说,妈妈就更淡定了。
从此我的头发越来越短,二十岁出头时我甚至理成了仅有两三毫米长的短到极致的寸头。其实我内心是想理光头的,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对理发师说:“稍微留那么点吧!”也尝试过几种很夸张的发色,每次染了新的颜色,我总是留意爸爸的脸色。但我没看出爸爸任何浮在脸上的表情。
短到不能再短,似乎是在突然之间,我又蓄起了长发。或许在我的骨子里,是钟爱长发的。爸爸的长发情结已经种进了我的血液,只是出于对父亲权威的挑战,我折腾了头发这么多年,顺便折腾了自己这么多年。
在微风里,美是发丝轻漾。
在沐浴后,美是发丝幽香。
在狂风中,美是发丝张狂。
且让我,与长发纠缠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