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谢总的最后一篇,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秦慕是在开春时来谢府当差的。
谢老爷子谢嬴祥是晋城赫赫有名的鉴宝大师,不少人远近千里前来鉴宝。要说这谢老爷子也是奇人,再刁钻古怪的物什只眼一端手一抚便知其物真假。
“真有其事?”秦慕隔着帘子问马车夫。
“哪能有假。”车夫皮肤黝黑,身上的白马褂被汗浸得透透。
那厚实的朱门后是个四方庭院,院子里一棵大榕树歪歪斜斜地长在角落,看样子应该已过百年。
“秦小姐。”一个脸色蜡黄的小生笑迎上来。
“不敢当。”自己分明是来当差的,被叫小姐怪膈应。
“老爷楼上等着呢。”小生弯腰朝楼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谢府倒不大,就是这曲曲回回的廊让秦慕头昏。小生弓着背在前面引路,每到一个转角便微微侧头示意秦慕,仿佛要把她引入太虚幻境。走了好久,视线终于明亮开阔起来,在最里面的隔间,秦慕见到了谢嬴祥。
谢嬴祥端穿着暗红鎏金褂子坐在红木雕花椅上,手上两颗文玩核桃喀拉喀拉响。眼皮薄薄地耷拉下来,像在端详着秦慕,又像兀自发呆。
“谢老先生好。”秦慕微微低头。
“秦小姐不必拘礼,坐吧。”话是谢家大少爷谢凯峰说的,秦慕一抬头,看到谢老爷子身边绷着脸笑的谢凯峰,一副眼镜斯斯文夹在鼻梁上,镜片反射出锐利的光。
“秦小姐礼仪得当,一看就是规矩人家的孩子。”谢凯峰的太太翠屏一张油腻红唇张张合合,嗖嗖地放出冷箭,。只见她凑过来打量了两眼秦慕,接着说:“模样真俊,我竟不及她十分之一。”五根长长红红的指甲在秦慕面前晃悠,像五把血淋淋的匕首。
秦慕感觉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那女人咧着血盆大口,说出的话将她置于水深火热。
“好啦翠屏,你在这插科打诨的,秦小姐都不自在了。”谢凯峰手肘抵了抵翠屏的胳膊。
“哎哟我不过这么一说嗨,呕大家笑一笑嘛。”翠屏笑得花枝乱颤,摇摇晃晃地坐回凳子上。
这时楼上传来声响,谢凯裕趿着鞋从楼上下来。
那人浑身上下是肃穆的黑,松松垮垮像是兜着风。他仅仅是这样寻常地走来,秦慕感觉他鲜活的灵魂一下就跳脱出来,跳到她手上,身上,心上。
“凯裕啊,这是秦小姐。”谢嬴祥沉声道。
“秦小姐啊。”谢凯裕看向他的父亲,又看了看秦慕。
“你好。”谢凯裕朝秦慕伸出手,一双眼像要看穿秦慕的眼底,高而窄的鼻梁锋利得像要在脸上划出个口子。
秦慕一时有些窒息。
“二少爷好。”秦慕怯怯的笑着。
所幸谢凯裕很快移开了目光。
“凯裕又睡到这会子才起,当真是浪费这大好春光了呢。”翠屏嘴不闲着,总要逮人说短。
谢嬴祥摇了摇头:“他就是这般没出息的,由他去了。”
谢凯裕本没醒,在父亲嫂子这吃瘪,慢慢脑子才清醒过来。也不生气,还笑着去小厮那捧过茶壶。
“嫂子说的是,我得向大哥学习呢。”谢凯裕一撩袖子给翠屏斟茶,露出白生生一截腕子。
“不过这春光,到底也没辜负。”说完他定定放下茶壶,坐回自己的位置。
“刚到的龙井,水可是去年收起来的荷露,嫂子尝着可觉得清心不少?”谢凯裕翘着腿直晃悠,身子歪斜着前倾,像一沓黑布垒起来的人儿。
不知是不是秦慕的错觉,她感觉谢凯裕说春光一句时瞟了她一眼,因此耳根微微发烫。
“油嘴滑舌的没正行,我看你是难成大器了。“谢嬴祥摇头叹息,谢凯峰也学父亲的老成模样连连叹惋,不经意再提起儿时谢凯裕多么优秀乖巧云云,话题本不该被如此精心地渐渐扯远。
晚饭后谢凯峰和翠屏各自出门了。秦慕跟着谢凯裕一路来到间摆满琳琅宝物的房间。
“莫动。”谢凯裕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说。
秦慕点了点头,发觉对方看不到,赶忙说:“好。”
“金器银器放红木桌,玉器瓷器放檀木桌,铜器和宝石类就放最里面的软榻上,擦拭均用软棉布即可,可听清楚了?”
秦慕收着手脚,声音也像栓了绳:“都记住了。”
“这都是精细活,一点闪失不能有,必要慢慢的来才好。你一急,麻烦就找上你。”
秦谢凯裕做事时铆足的劲像是高悬在陀螺上方的长竹编,“咻”地抽下去释放出的力量却像石缝里流出的涓涓细流。秦慕痴痴地看着谢凯裕的背影,觉得分明就是掌门人的派头。
秦慕夜里躺床上翻来覆去,心中的爱意越发汩汩而出,那黑漆漆的褂子人儿在梦里都向她招着手。
春去夏来,迎面的风都是滚烫的火。秦慕平日无非收拾文玩,迎来送往,其余的时候便是坐在房里望着庭院里的榕树发呆。
这日,谢嬴祥邀秦慕与他们一家一同用午饭。圆桌上摆着雕金碗筷,软花桌垫,茶杯的手柄都有细致的花纹,料是从前在上海秦慕也没见过这样精致的。
“这卤糟猪脚,秦小姐尝尝,是家乡的味吧。”谢凯峰给秦慕夹了块猪脚,碗里像落下一块石头一样沉。
“大少爷费心,我自己来就行。”秦慕礼貌地回应。
“自家厨子做的到底不地道,秦小姐那是不嫌弃,我到底也没吃过正宗沪菜,就这不正宗的味啊,也吃着喜欢。”翠屏依旧说着漂亮话。
“诶?二少爷呢?”秦慕打一开始就没见谢凯裕,要没他在,这饭吃得也没什么乐趣。
“凯裕啊,又病了。”谢嬴祥端坐着嚼着一块肉,“正事没干几件,身子骨倒这么不利索。”
秦慕伸出夹菜的手悬在空中。
“诶我看凯裕这脸色成天白惨惨的,不如叫个好点的老中医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个情况?”翠屏的语气像是担心得紧。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打小就这样,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医生说是娘胎里带来的热症,是难好了。”谢凯峰这话说得轻车熟路,俩夫妇眉飞色舞不知在演什么假戏,秦慕觉得倒像在演给她看。
谢凯峰成日忙忙叨叨,最近刚从南城回来又要去江浙一带。而谢凯裕多半闲在家给父亲搭把手,在外没什么名声。掌门人到底只能有一个,外面已风言四起,说谢老爷子定会将第一掌门人宝座传给事事俱善的大少爷。
想到这,秦慕看这俩夫妇天衣无缝的配合,觉得谢凯裕的病不管是什么病,在他们眼中也确实是难好了。
但她就转念这么一想,临了心中只剩扑了空般的的失落感,飞鸟般长鸣而过,盘旋了几圈留下不着痕迹的回声。
剩下时间只沉默扒饭,微笑应和,觥筹交错当深深浅浅戳向自己的干戈,只想掏空这深不见底的饭碗速速逃离。
饭散后秦慕听翠屏嘱咐下人:“把这鹅送去二少爷房里,炸得脆脆酥酥的,他定爱吃。”
秦慕趁四下无人去敲谢凯裕的房门。
“谁。”谢凯裕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秦慕。”
“进。”谢凯裕只单薄一个字。
谢凯裕房间装饰得朴素,菱花窗沿干干净净没沾一点灰。门口正对的小厅里摆着张方木桌,上头搁了个空花瓶隐隐有裂纹。正上方一块牌匾,写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鸿鹄凌虚”。
谢凯裕也没在睡,依旧披着那黑袍子在床上撑着脑袋看书。小桌上放着翠屏刚刚差人送上来的鹅肉。
“听说你病了。”秦慕不知后面该接什么,只说这最熨帖的一句。
“你来看我吗?”谢凯裕抬起头笑眼弯弯,一下击中秦慕心虚的地方。
秦慕像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其实是被人猜中小心思心里没底气。
他笑得更欢,眼角皱巴巴的却很是好看。
看桌上的鹅已被吃掉了大半,秦慕开腔:“少奶奶说的果真不错,看来你真爱吃这鹅了。”
谢凯裕定定看了看桌上的鹅,沉默半晌,说:“原是不能吃的,那些人成天拦着我嘴馋得紧。”顿了顿,说:“还是嫂子体恤我呢。”
说完看着不明所以的秦慕,眼里迷蒙的笑意更浓,嘴角却慢慢放平,抿成一片小柳叶。
“怎么说?”秦慕疑惑。
他闭了闭眼,又调皮地睁开,与人前的模样不同,更像稚气未脱的少年。
“我在修仙。”只得到这么句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话。
后来才听服侍的人说,谢凯裕胆有毛病,吃辛辣油腻的食物可能吐上一整夜。
可当时面前人笑得如沐春风,秦慕也只觉得身心愉悦,恨不得一头栽入他的温柔乡。谈笑间觉得这人如天地浩大,有她喜爱的每种模样。
入秋后谢嬴祥鉴宝的生意越发红火,谢凯峰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连外地的生意都不去跑了。翠屏常在偏厅和一众太太喝茶,时不时爆发细细尖尖的笑声,手指上的珠宝磕到桌上声音脆生生,茶杯里的红茶映出一张张四分五裂的脸庞。
“是不是啊,你说这天这么还是这么热的啊。“翠屏一边说一边拿手绢擦拭额角的汗。
“可不嘛,我光坐着都出这一身汗。”
“人家谢太太出的是香汗,你出的那是什么汗啊。
“哈哈哈陈太太就会拿我说嘴呢。”
秦慕一边听着这样的话语,一边傻愣着托着个方口金樽。
“我说放到架子上去。”谢嬴祥看秦慕呆滞,重复一遍话语。
“诶,好。”秦慕回过神赶忙把金樽放到木架上。
“谢老爷。”想到什么的秦慕转过身。“这金樽是乾隆年的真品吗?”
“这一看就是赝品啊。”谢嬴祥把笔在砚台上抹了抹,不知秦慕为何突然关心宝物的真假。
“这样啊。”秦慕低声喃喃。
“真品赝品,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真品的光泽纹路手感都是赝品无法比拟的。”谢嬴祥自信满满地说着,秦慕不再说话。
谢凯裕的身子入秋后更不如前了,黄包车拉去医院几个来回,手上的针眼多了无数。只是人前还是笑模样,精神头好时还披着褂子亲自盯着下人一趟趟搬运器皿。
“二少爷歇一会吧,不如让我来。”秦慕担心他身体。
谢凯裕不搭腔,眼睛仍跟随着那些装器皿的箱子。
“都轻点放,仔细碎了。”良久才说这一句,声音温厚却像自言自语。
“我觉得你很难受。”这天秦慕歪着脑袋趴在谢凯裕床头,看谢凯裕的脸却是端正的。
谢凯裕依旧裹着那黑褂子躺在层层叠叠的棉被里,想笑时一张嘴却没完没了地咳了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秦慕忍不住问。
谢凯裕笑而不语,秦慕急得眉头紧皱,僵硬了半天,她倏地俯身隔着棉被抱住谢凯裕。
谢凯裕微微欠起身,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你能好的吧。”秦慕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凯裕拍了拍她的背:“能好。”
秦慕不再说话,只是忍不住抽泣起来,那眼泪滚烫,谢凯裕的衣服似乎都要被烫穿了。
末了,谢凯裕说:“傻丫头,你可别......”
窗外的秋风狂躁地卷起一地落叶,凄凄凉凉。
“这么快秋天了?”谢凯裕望着窗外,声音轻飘飘的。
秦慕说:“冷吗,给你关窗?”
“想你刚来时才春天呢,这就秋天了,多快。”谢凯裕也不回答,像失了魂般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
秦慕觉得谢凯裕也是喜欢她的,不管是叹息般的话语还是手掌炙热的温度都让人觉得来日可期。想到这秦慕便觉得心中喜悦,这日子也一下灵动飞扬起来。
谢嬴祥在刚入冬时把第一掌门人的位置给了谢凯峰,自己则退居幕后。谢凯峰凭借长袖善舞的本事,人脉广得似乎遍布天下,家族的事业在他手上更加蒸蒸日上,对于这个安排自然没人有异议。可秦慕不想在谢凯峰这样硬邦邦锄头似的人手下做事,再加上心里装着旁的事,她的日子又开始没滋没味起来。
谢凯裕这次进医院,已有一个月没回来。谢嬴祥差人一天三趟地过去,所有人都是冷着脸回来,秦慕怎么打听竟也打听不出一点消息。其实秦慕心里老觉得,谢凯裕这病倘若能好,这掌门人的位置或许能是他的。
秦慕实在按捺不住想见谢凯裕的心,在某天坐上了离开谢府的黄包车。
医院消毒水刺鼻,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很容易就能打听到谢家二少爷的病房在哪。
谢凯裕终于不再穿那黑褂子了,而是换上了单调朴素的蓝白病号服。人是瘦多了,那被单下的脸还是苍白,鼻梁杵在精瘦的脸上一如既往。可单看气色,却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想来应该快大好了。
秦慕见他开心,他见秦慕也开心,两人相顾无言,开心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偷偷来看我的吗?”谢凯裕的眼睛漆黑明亮。
“那可不吗,我还给你带了江浙的糕点。”秦慕把两大袋包裹放在床头柜上。
“自己做的?”谢凯裕好奇地扒拉着包裹。
“是啊,前不久新学的手艺,你不在都没机会尝尝。”
“这么多,我慢慢吃得吃到明年春天去了。”
“你要觉得好,我下次再带来。”
“那敢情好。”
谢凯裕死于那年冬末。
那方口金樽后来被多方证实确是真品,这次失误给谢老爷子鉴宝史上留下不大的一个污点。
不过谢家鉴宝的生意依旧兴隆,人来人往,一如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