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城（小说）/ 卢英峰 陕西西安
近三五年总是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那逝去岁月里的人和事。青年人常思将来，老年人常思过往，自己可不是已经老了吗？过了四十，说老有点夸张，但日子就像滚下坡的碌碡，快得很，挡不住，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
我只是用四年在那个北方的城市度过我的大学时代，但这四年却影响了我之后近二十岁的所有岁月。这不，快二十年过去了，我没有想到那四年中的点点滴滴对我之后的岁月影响那么大。想不明白岁月流逝，人生匆匆而过，多少岁月恍惚不留印记，关于那区区四年的记忆何以就越来越清晰？
大学之前，我生长在祖国西南的云南玉溪，就像这里寻常的一颗树、一朵花、一朵云，平凡得很。北方的朋友对于玉溪或许陌生，就像我对北方同样陌生，充满神秘、充满好奇。很多人知道玉溪，可能是因为声名显赫的玉溪香烟，更多的人可能对这里四季如春和景色秀美充满向往。人生或许更神秘，考上大学，我像一朵云，人生的风将我从南方刮到那个北方城市。大学毕业，我这朵云又飘回了南方玉溪。
每每坐上高铁，才体验到什么是风驰电掣。每每开着车走在高速路上，才明白，哦，这就是四通八达。脑子里不由得是这样的画面。我坐班车从家乡玉溪来到昆明，再坐到北京西的始发车，特快、有座位，硬座半价一百二十元，四十小时后抵达那个北方的城市。让我遭罪的是放寒暑假时从那个北方的城市返回昆明。北京西到昆明的车经过那个北方城市，是过路车、没有座位。我放弃了它，选择了这个城市的始发车，提前订票，普快、有座，硬座票价七十元。走走停停、慢慢悠悠，从北往南，一路把广袤的山水田地、村舍城镇抛在身后，汽笛声总是在不经意间惊醒灰灰沉沉的我。
在车上我尽量少吃东西，甚至压根不敢喝水。不是不饿想减肥，不是不渴怕喝水长肉，是因为吃了喝了要排泄。排泄有卫生间啊？是，车上是有卫生间。可卫生间在哪呢？就在两车相连处。是，这我也知道。可当我憋得难受的时候，那并不遥远的卫生间就像隔着万水千山，甚至比万水千山还难以跨越！车厢里拥挤得水泄不通，到处是人，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就是这密不透风的森林中的一株树一样，被固定在一个地方，我只能对着卫生间望洋兴叹。这样的状况让我一个花季少女难以启齿、难以言说，这样的水火无情可能是人生最忍受不了的事！一点安慰是我有座位，也和几个同乡一起。
上火车一天后，发现鞋变小了，很夹脚，迷迷瞪瞪中思量究竟是怎么回事，想了很久，才发现是脚掌水肿，是我误会了鞋子，好在我可以及拉着拖鞋。
五十三个小时后，这要被挤爆的列车才不慌不忙地把有气无力的我送到昆明。回到家，头晕眼花，不想吃喝，不想动，感觉自己半死不活，接连睡上两三天，鞋子才变得和脚掌般配起来。
为什么要遭罪坐这半价的火车呢？为了省钱。兄妹三人两个上着大学本科，一个上高中，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仅凭当乡村教师父亲那点微薄的收入，供給我们兄妹三人很是力不从心。
这是我难以忘却的记忆吗？好像不是。这是大学时期美好的时光吗？当然也不是！
这几年，工作生活在四季如春、鲜花盛开的玉溪的我，总是偶尔一哆嗦，好像感觉到了寒冷或者吓人的炎热。
二十多年前，无知的我来到那个北方的城市。作为大一学生军训一结束就是国庆，国庆一过，那北方的朔风变给了我这南方的娇花弱草一个下马威。我才知道了，哦，寒冷原来是这样子的。
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但还是冷。上课时，教室里有暖气，一下课就关停了。我心里说，真是皮薄，真是吝啬，就不怕把本姑娘冻坏！宿舍里压根没通暖气，烫完脚，出门倒了水，进门赶紧上了床、进了被窝，因为脚又很快冰冰凉凉的。盖三层被子的我还要蜷缩成一团，珍惜着被窝里那一点点温度。早上起来，一拧水龙头，拧不动，原来水在水管里变成了固体，消失了它前世叮叮作响、四处流动的特性，在水管里变得安安静静地悄无声息！校园里的树木光秃秃地，一动不动，我想，树被冻死了吧？
冬天要怎样度过，简直太残酷了。我只能人生第一次买了羽绒服来抵御这冬天寒冷的肆虐。我肯定总是想起玉溪那温暖天光里的繁花锦簇和枝繁叶茂。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北方城市的夏天竟然如此酷热。三十四五度感觉还能勉强凑活，温度爬上三十七八度就有点撑不住，最高温度竟然能高达四十度，呼吸都非常困难，感觉喘不出气来，脑子里总是吐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喘气的狗。如果能随时冲冷水澡就好了，可对于一个在校学生，几个人一个宿舍，哪要这等好事。稍微动动，走几步，甚至不动，回身都是汗。北方灰尘多，很多时候，感觉人都臭了，好在干燥不粘腻。教室里，风扇将热烘烘的风旋转着，而宿舍里连风扇也没有，空气里有火一样，就那样停止着，一动不动。知了热得烦躁，一个劲地叫唤，叫得大家跟着它烦躁。
第一次经历了四季分明地区高温酷暑和严寒冰冻，对于我这从小长在春天里的南方小姑娘来说，实在是吃不消。一想，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一年，还有漫长的三年。妈啊，这样的环境，能喘气、能活着就算侥幸了，让我还怎么苦苦求学？我体会到了人备受折磨时的万般无奈。
这是我难以忘却的记忆吗？好像不是。这是大学时期美好的时光吗？当然也不是！
过去的事，总是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那个北方的城市，我有一个人生的约会，而我却负约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北方的城市，四年里我一直期盼着赶快毕业，然后赶快离开。这样一个城市有什么可留恋的？没有！
学校说，你们毕业了，到社会上去吧，天高任鸟飞，海阔品鱼跃，社会是可以尽情翱翔的天空，社会是可以尽情遨游的大海！
扬一次次执起我的手，说，留在这个城市吧，好歹是个省会城市，这里机会多。我说：去那个南方城市吧，那里真的环境优美，气候宜人。扬说：我无法去那遥远的南方小城市，太遥远了，我感觉那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父母说，那里很落后、很穷。我说：我爸爸、我妈妈，我哥、我弟都一直催我回去。扬说：这里有我啊！
就这样，我陪扬留在了那个北方城市。
毕业后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扬不停地找着工作，不停地换着工作，觉得天下的工作就不是人干的，不但累还工资低。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工作，结果人家回复他：不符合招聘条件。
扬说家人骂他眼高手低，家里供他上大学就够吃力的，没法让扬再啃老。因为反复被父母唠叨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扬就住进了我在吵吵闹闹城中村租住的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的房屋里，陪我一起忍受着夏天的炎热。从扬的抱怨里，我知道扬虽是城里人，但父母早下岗了，经营的小生意总是不温不火，有时不赚钱，还要倒贴钱。
我在众多工作中选择了一个，安下心来，稳稳实实地先干着，想着工资虽然不高但每月有个固定的进账。工作很辛苦，连老板自己都知道没有前景，给我们业务人员下的考核指标恐怕老板自己亲自出马也完成不了，却不停地给我们培训、打鸡血、喊口号，让我们要有耐心，要能吃苦，要看到希望。业务开展预料中的不好，收入自然非常微薄，而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微薄的收入也不能保证，两人的小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总是寅吃卯粮。我不敢买衣服，不敢买化妆品，不敢吃好吃的，而这些对于年轻的我，像要杀了我一样难受。没有钱，扬甚至开始举债。
当撑过冬天的寒冷，炎热再次来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毕业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我不断收到父母班师回朝的召唤、劝慰和命令，但一个个十三道金牌都被我软磨硬泡地拒绝了，我知道我已经让父母生气了、伤心了。这一年，我和扬吵过几次架，都是为记不起来的琐事。而吵架让我多少明白，扬的大城市里的父母不但不看好我南方家乡的小城市，更不看好我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我就是一个不知南方哪个山沟沟里的乡村丫头。
我忍受着这里恶劣的天气，日子又过得惨不忍睹，不由得非常向往我南方的家乡，那里环境好、气候好，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我的父母哥弟，他们会给我无微不至的爱护和帮助，我绝不会过得这么凄惨。我一次次向扬提出，一起去南方我的家乡吧，那里照样可以发展，不在玉溪，我们可以去昆明发展，但是都被扬委婉或者断然拒绝了，又一次扬甚至很暴怒。我才慢慢明白，扬不是不想去南方，是离不开这个所谓的大城市、离不开自己的父母，认为去南方的小城市有点弃明投暗，有点屈尊。他或许像他的父母一样，对我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里有他的根，他属于不能移植的物种。
这样，就在家乡亲人的召唤下，怀着对故土的思念，带着对一份情感的逃避，带着对人生的遗憾、不安、愧疚和不舍，我离开了那北方的城市。我知道我的离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段恋情走向终结，但我还是断然地走了。离开时，那样匆忙、那样绝决。路途，那样漫长，我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挽留的眼睛、一颗挽留的心，一个无奈的身躯向一路的我招手。我不敢回头哪怕一望，我貌似走的很彻底，很毅然决然。
人生后来的这二十年，我脑海里一直是自己离开时绝决而又貌似豪情潇洒的身影，脑海里是那想象中的眼睛、心灵、身躯和招手，二者都像清晰的电影画面留在我的记忆里，留了一辈子，人生负约的愧疚将我柔软的心折磨了半辈子。
这是我难以忘却的记忆吗？是！
我告别了这座北方炎热的城，回到玉溪。我找的工作，收入不多，但家里人时不时地去看望我，给我带来一些物品，给我留一些不多的钱，哥哥总是问我缺钱不，他一给就有点多，是我一两个月的工资，弄得我总说不缺钱。大钱没有，小钱不缺，对于一个刚毕业走向社会的学生，我很是知足。好像在自己的城市里，同事也格外关照我。在这里我如鱼得水一般。
然而我并不能轻松起来，扬的信息、电话不断，他不厌其烦地召唤我回北方的城市，我也苦口婆心地劝他来南方。任我把南方说得如何如何地好，说得如何地天花乱坠，扬依然不为所动。我当然知道扬拒绝的原因，他对他所在省会城市的优越感依然存在，对我的家乡是小城市和我是农村姑娘的偏见依然存在，那北方城市人的保守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两人的拉锯战让我心乱如麻，甚至感觉无法安定地正常生活，后来我无奈把他拉入黑名单。他换个电话号码又继续联系我，我一听是他，就立即挂断。
虽然拒绝着扬，但总是心怀愧疚，总是想起那北方的城。我非常矛盾，我知道，自己虽然总是面带少女甜美幸福的笑容，但笑容后面隐含着深深的苦涩、内疚和不安。
一年不到，我就被家人亲戚的热情友好拥着、挤着推到了谈婚论嫁的局面，我无法说不。一个相貌姣好的女大学生，这些事自然不成问题。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样子，一个各方面条件还算不错的乘龙快婿出现在我的世界，他的工作、长相、性格、家庭等等各个方面，不算特别优越和优秀，但是人应该有自知之明，我没啥挑剔的。
开年二月份，两家人一拍即合，喜笑颜开地将我们结婚的日子定在五一节当日。
父亲差遣母亲不停地对我说，不管社会怎么发展，没举行婚礼、没有过门，绝对不能和男方住在一起，女人要自尊、自重。面对父母的叮嘱和未来的夫婿，想起了和扬夫妻一样经历过的一年多的同居生活，我汗颜不已。
眼看再不到两个月就是我大婚的日子，有一天我看着自己银行卡的数字，神是鬼差，断然执行了临时冒出的想法。我很快到楼下银行将卡里的四千元悉数取出，给谁也没有说，迅速订了机票，接着就拦了出租车，风风火火地赶到机场。
不到三小时左右吧，我和飞机一起降落到了那个北方炎热的城市。在汗流浃背中我直奔那个城中村，轻车熟路地来到那个出租屋。
屋子里没人，还没到倦鸟归巢的时候。我透过窗户，看到屋子里依然固我，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些设施，只是更加凌乱，床上窝着一滩被子，脏兮兮地。
我喝了好几瓶水，抹着汗等到扬回来，我说请他吃饭。
他坐在我对面，我才看到他还是原来的衣服，更旧了，也该洗了。头发干燥、焦黄，凝结在一起，胡子拉碴地。爱何以把一个人折磨得如此萎靡不振、如此灰头灰脑！他当初多阳光啊！脱离父母走向社会，开始独立生活就这样狼狈？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尽量挤出笑，故作轻松。好在扬什么也没说。
吃完饭时，我终于对坐在我对面的扬说，你可以住家里啊，怎么还住城中村？扬说，家里不停地给介绍对象，能烦死人！
我突然心生感动，眼泪差点出来，心里五味杂陈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扬拉着我的手往城中村走，我本来没想和他回那出租屋的，至少那里太脏乱了，和我南方干净温馨的少女闺房简直是天壤之别！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扬走，心里想象着他是怎样一次一次地拒绝家人给他的提亲。
在那脏乱的出租屋里，激情过后，虽然汗水体液已经浸透床单，可扬和我依然紧紧地赤裸相拥。扬问我：回来就不走了吧？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的心一直被你扯着，扯得疼。我挤出几个字：扬，家里已经给我订婚，只要你跟我去南方我就退婚！扬说：我怎么可能去南方！我说：你不去南方，我不能留在北方，你说我们怎么办？扬生气地说：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离开省会城市，回南方的小城市？你也不想想，我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跟着你一个女人走？我接受不了扬的话，话再难启齿也得说出来，我说：那我们的爱情可能就要以悲剧结束。扬气哄哄地说：结束？你就这么和我结束？你这是辜负了我！说得这么轻松？！我心情极端地难受，说：那你说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扬说：你们乡下人就这么对承诺不负责任吗？我和你处了几年了，从大二开始的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没个数？
一切都是率性而为，他能这样说，我心里的不安反倒释然。我翻身而起，光着身子，将事先准备好的三千元拿出来，笑了笑，看着扬说，这是三千元，你拿上。我将钱按进他粗糙的手掌里。
看着扬手里攥着的钱，我心里说，这算什么，分手费？任扬再说什么，我无动于衷、一声不吭。
我根本睡不着，无法在这里停留一秒，每过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等到天天微微亮，我就背上包，要离开。扬很痛苦地样子，然而并没有挽留。他和我都知道，挽留没有用的，我去意已决。
扬说要送我到火车站，我很坚决地说：不用！
我挡了出租车逃跑一样离开，我让出租车送我去机场。路上，我有隐隐的担忧，昨晚情急意乱，匆忙中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
我在机场等了五个多小时后，我和飞机一起起飞，于周日晚上回到了南方我的家乡。我感觉自己去那个北方城市的举动就像做了一个穿越时空的梦，而少了四千块钱却是真真地。我沉沉睡去，希望自己赶快从梦中醒来。我为什么要去那个北方的城市，去了才知道是为了了断一段情。我们的爱被万水千山阻隔，无法跨越！
这是我难以忘却的记忆吗？是！
我心里想，既然和扬已经了断，我就没有啥顾忌了。一个晚上，我顺势顺从了男友的挽留，我们自此住在了一起。
扬没有善罢甘休，他的电话和信息频频而至。我唯有绝情地拒绝，电话我全部拒绝接听，信息全部不回，但他搞得我心里是慌慌地。
一个月后，扬好像才死心，结束了狂轰乱炸，貌似我可以安心了，但我又有了新的不安，因为从怀疑到确认，确定无疑，自己怀孕了。我无法确定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是谁的，我只能祈求老天爷垂怜我，希望不是扬的。我去见扬，那只是一场需要我尽快彻底忘得一干二净的梦！我不敢给任何人说，心里暗自庆幸再有十多天就是新婚大礼。
五一节，在家人感动和热泪中，我们顺顺利利地举行了气派热闹的婚礼仪式。
婚后的日子安安静静地如流水般恬淡向前，偶尔收到扬一些零零星星的一些电话和短信，我都没有搭理。绝情才能了却麻烦，藕断丝连会麻烦不断。
婚后三四个月的样子，有一天下班，走出单位，告别同事，一个人走着回不很远的家。猛然间，我惊得七魂出窍，看着眼前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前人好像是从天而将，我是做梦吗？我想问，你是人是鬼？
迅速平静下来，我看着没睡醒一样的对面人，问：你怎么来了？
扬说：你应该想得到。
我带扬到一个相对僻静的餐厅，点了餐，等上菜的时候，我去了卫生间，给老公说，和同学吃个饭，晚点回去。确实是同学，但老公绝对想不到是来自那北方的城的同学，绝对想不到我这会的不安和恐慌。
吃着饭，我感觉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心里堵得慌。
看着扬的妆容，我说：你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吗？还过得不好？扬说：为大哥买房、装修房、买车、结婚，家里借钱把亲戚朋友都借讨厌了，我怎么能过得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里翻江倒海的，有很多话，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我对扬说：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扬说：你只告诉我你订婚了。即使你已经结婚，那我告诉你，我不答应！我说：可我已经结婚了啊。扬说：那就离婚。我说：怎么可能啊，我都怀孕了？！扬说：孩子我可以养，难保就不是我的。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回去。你不答应我就去你们单位，找你老公，把我们过往的一切说给他们，直至你跟我走。我肚子里好像升起一团火，我说：你疯了？请你理智！不要胡说，怎么可能是你的？扬说：我能理智吗？我都要被你逼疯了！你是我的，你却自作主张把你给了别人。
和一根筋的扬纠缠了很久，我真是没辙，时间已经不早，我只能说：我们随后说吧，我必须得回去了，你怎么办？扬不说话。我起身要走，扬猛地起身，抓住我的手臂，捏得我疼到心里。我眼泪刷地下来了，爱何以让一个人如此疯狂、如此不管不顾！我满腔怒火、满脸仇恨地瞪着扬。扬终于不舍地放下我的手臂。
我返身坐下，一脸泪水，看着扬。扬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我说：你应该知道我们结束了！你要怪我，我接受，但我们没有可能了。扬说：你就把我这样抛在半路上？我们就这样结束了？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你知道我损失有多大？！
我不知怎么猛然间冒出这样的念头，从自己的肩包里取出钱夹，拿出里面所有的钱，抓起扬的手掌，将钱按进去，说：我现在只有这些钱，2000元，都给你，我们分手吧。你要觉得不够，说个数，我只要能拿得出来，我都给你，一次给不了慢慢给，只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求求你了，扬。
扬说：你走吧！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不知道扬是当时就回了北方，还是一直留在这个南方城市，不知道扬会不会如他所说，要去我们单位，要找我老公。我一直心慌慌地，十多天后，啥事没有，我才放下心来。
从那之后，我们在对方的世界里像死了一样再无联系。是我忘了他还是他忘了我？我卑鄙地想，2000元的分手费换来了我二十年安静的生活。关于孩子，一旦胡思乱想，我就心里对自己勃然大怒，后来我真的坚信了孩子不是扬的，与他当然没有任何关系，我忘了婚前去过那个北方的城市，那就真真地是做了个梦。
这是我难以忘却的记忆吗？是！
我以为我彻彻底底把他忘了，可近三五年，怎么就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他。从来不是有意的，就那么蹦出脑子，更不可思议地是，越来越清晰，很多原来记得不甚清楚的细节都清晰完整地在脑海中再次上演。有时想，应该对他说声对不起，互问安好，互道祝福。
或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天我突然收到了一个微信信息，信息内容告诉我就是他——扬，不会错。信息很平淡，只是问，和我们一起去钓鱼的那个女人你还记得吗？
二十多不联系，一联系却是这样没头没脑的短信。但我怎么能不记得呢？！也许只有心心相通的人才这样说话，二十多年不联系其实都彼此牵念，其实彼此心里就是那些事，一遍一遍地过来过去地回味。
大一的时候，有众多男生明里暗里地向我献殷勤。我把他们的关爱当做同学间的友好。我说，我毕业就要回南方老家的！对于我的搪塞，一个男生对我说，傻啊，不知道爱可以跨越万水千山？
大二的时候，收到频频而至的情书后，我才知道那么多人的殷勤后边包含着的猎人对待猎物的蠢蠢欲动，我才知道，本姑娘原来是美丽的、是有资本地。他们说，我是南国走来的一枝花。确实，我虽娇弱，但身材柔媚的，脸蛋是妩媚的。
张扬是这个北方城市里九百万人中的一员，是我的大学同学。他总是抬头挺胸、一脸笑意，信心满满地样子，不论是在老师还是在一群学生面前，尤其在叽叽喳喳的女生中间，总是言语铿锵、意气风发，总是激情洋溢、活力四射的样子。
那是大二放暑假前的一月，天气出气的热，那时，张扬家里条件还算优越，有辆摩托车，一个周末，我们几个学生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骑着摩托车去几十公里外的鱼塘钓鱼野炊。随行的车上分别带着灶具、蔬菜和调料等。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鱼塘，也烤着我们几个钓鱼人。我们运气出奇地好，一口气钓了二十多斤鱼，这让所有人激动不已，让所有人的心情史无前例地好。
张扬的一个朋友懂得烹饪，就拉开架势，有模有样地为大家烤鱼。看着在缕缕青烟中变着颜色、冒着香气、滋滋作响的烤鱼，所有人留下了口水，一个个手舞足蹈、迫不及待。
一个个好像肚子很饿，吃着鱼，占着嘴，吵杂的场面安静下来。张扬每夹一块鱼肉，都是细致地清理剔除掉鱼刺，然后统统夹进我的盘子里，自己一口没有顾上吃，偶尔只是喝一大口啤酒。
秀霞是一直围在张扬身边的人，这次活动只有我和她两个女生。张扬为我剔鱼刺的举动让她很是不满，脸一青一红的。她瞅住张扬刚剔完刺的一块肉，迅疾地夹到自己盘子里，像鱼鹰一样。后来张扬不让她夹，她恼火了，一摔筷子，离开了座位，走得远远地。
我能说什么呢。本来我和张扬还是一般关系，张扬这样做，我也很不自在，很难为情的，但看到秀霞醋坛子打翻，我倒心里无比受用，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张扬对我的特殊关照，安心地享受着一个绅士一样男人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吃完烤鱼，吃主食，张扬的朋友在三块石头顶着的小铁锅里爆炒鱼块，然后浇水熬汤。鱼汤香味扑鼻时，又下了面条、投进蔬菜。
扬给我盛了满满一碗干面条。鱼汤煮面，味道不错，可惜我吃了几筷子，就吃不下了，因为我已经吃饱了鱼肉，我将筷子搁在腕上。张扬明白我吃不下了，就端过我的碗，呼呼噜噜将我吃剩的面条吃完了。我惊得眼睛大大的，我心里莫名地感动，秀霞在一边急得走来走去，恨得牙痒痒。
酒足饭饱后我们打道回府。喝了酒的张扬将摩托开得迅猛凌厉。我抱着张扬的腰，不停地说慢点慢点，可我心里的感受是，这样在风里穿梭，像飞起来一样，真爽！
结果在一个拐弯处，张扬看到有来车，一刹车，我们摔倒了。所幸张扬是熟悉路段的，快到拐弯处就提前减速了很多，我们摔倒在路边沟渠里时，车速并不快。张扬掉了一颗牙齿，手臂、膝盖擦伤挺厉害，裤子已经撕扯。我只是手脚碰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当时我吓蒙了、吓傻了。任张扬把我抱在怀里，像爸爸抱着女儿。张扬吐了一口血，忙不迭对我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语气里充满着急、不敢和自责。他恐慌地拉扯我的衣服，检查我都哪里受伤，不停地问我还有哪里疼，不断地陪不是，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张扬紧张得不得了，让我活动腿脚，看是否能站起来。我几次想站起来，张扬总是说，不要乱动。其他人也一样担心地问这问那。秀霞不屑地看着张扬怀里的我，怒气冲冲，然而这场合并不适合她说什么。
看我并无大碍，有人扶起张扬的摩托，让张扬不要再骑了，让他坐别人的车，另一个男的骑张扬的车带上我。张扬强硬霸气地断然宣布，他没事，我只能由他带！
很长一段时间，一瘸一拐的张扬总是不停地给我道歉，说，他真的是害怕了，如果车速再快一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心里也总是那突然摔倒的画面，一想起就心有余悸。张扬说，他一想起就胆战心惊，他太害怕了，害怕出哪怕一点点事，那他会心疼死、难受死！张扬竟然把自己说哭了，就抹着眼泪笑着说，我们命大福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心里暖暖地，升起浓郁的感动。
之后，我脑海里总是张扬为我剔鱼刺、吃我剩饭、在大家目光中有恃无恐地抱我怀里不停询问我的画面。一个人能没有一点顾忌、没有一点嫌弃地就吃了自己的盛饭，这应该作何理解？我感受到爱原来是这样子的，爱如此美好，如此让人幸福。我慢慢淡出与其他男男女女来往的圈子。
经过几番评判，从众多的男生中我选取了张扬。
张扬并不帅气，但是我喜欢他阳光向上的性格。我想，男人就得勇往直前，这样才有未来。我喜欢叫他扬，每次叫，不知他什么反应，倒是叫得自己心尖颤抖。他说他家里人就这样叫他，他早习以为常了。我心里一丝失落，他怎么就不懂女生的心思？张扬说他的名字不是张狂嚣张的意思，是张起风帆扬帆远航的意思。我一下子觉得这解释化腐朽为神奇。然而扬确实是招摇的、夸张的。
和扬在一起的时间慢慢多起来，除了学习和上课，其他时间我们都腻在一起。我不再墨守成规地每天在学生食堂吃那猪食一样的饭菜，我们总是去一些有空调的小餐馆换换胃口，在幽静温馨的小空间里说着说不完的话，一个没玩没了，一个欲语还休。我们一起逛街，一起走过大街小巷，我体验着一个高帅男生走在身边安全感和自豪感，体验着有意无意间肌肤摩擦碰撞的微妙感觉。电影院里爱情大片让我泪湿衣衫，忍受着扬说我大惊小怪的不屑语气。恐怖片让我惊魂未定，我不时地低下头、身子蜷缩一团，挤进他的怀里。于是乎，扬对看恐怖片乐此不疲，好像那样做，在柔弱的我面前，他很男人。
周末空闲时光他用摩托带着我四处兜风、瞎逛，任风飘荡起我的长发，任风鼓荡起我的衣衫。岁月似乎只有浪漫，人生永远充满幸福。
只是父亲每月给我的生活费，原来还略有盈余，而此后总是花不到月底。
经历高中那段早已结束的懵懂的初恋，我觉得我遭遇了人生最美好的爱情。除过父母，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好，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我。这爱让我前所未有地感动，我觉得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想，原来这就是爱情！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甚至想，为了这份爱，我可以奉献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生命。沉醉在两情相悦的爱情里，我常常想，等我们老了，他走不动了，我会用轮椅推着他，陪着他，一起度过我们的余生。
这是大学时期美好的时光吗？是！
刹住回忆的思绪，我用微信给扬回信息，说，记着的，叫秀霞。她很爱你，爱得醋意大发。
过了很久，扬回复了一条很长的微信信息，说：是，叫秀霞。你和我结束之后三年吧，她嫁给了我。为什么给你说这些呢，因为前几天她死了。她的葬礼我都没能去参加，因为我还在医院里，动不了身。
索性全部都给你说了吧。这几年，我们的日子过得轻松起来。十多天前，我和她出去玩，就是去郊区农家乐度周末。想着总是堵车，我就决定不开车，用摩托带着秀霞去。你知道的，我对摩托车情有独钟，即使家里有很不错的吉普越野，我还是更喜欢摩托。虽然城市禁摩，但我就喜欢偷偷摸摸地骑，喜欢一次次躲过交警检查的侥幸。我的摩托我花了大价钱，警车都跑不过我的摩托，何况市区总是堵车。这次出去玩，我同样是远远地就躲过了交警。出了市区，我就像出了笼子的鸟一样自由飞翔。
返回时我们出了车祸，就在我们那次摔倒的地方。路是拓宽了很多，但是车却更多了。秀霞的头摔倒水泥桩上，血肉模糊，当时就断了气。我让交警拖走了我的摩托，说再也不要了。我现在是在医院里给你发短信，我出院以后就是有一条假腿的人。
告诉了你这些，或许很不应该，是对你的打扰，会让你心里很乱。但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天气、同样是返回的时候，和你摔倒让你接受了我的爱，而这次摔倒却要了我孩子他妈的命，让我成了残疾！这么邪性的地方、这样邪性的事不由得我不告诉你。出事前恍惚中不应该想你、不应该想起二十多年前你我那次的摔倒，但一切好像是由不得我的。现在即使我再怎么恨自己，也没用了，我后半生除了带好孩子，就是在对秀霞的忏悔赎罪中度过了。告诉了你，我才释然，从此再不打扰你。
看完扬的信息，我当然心里乱得不能再乱。信息无法体会说话人张扬的情绪和心情，我无法想象这容量爆棚的信息后面隐藏着多么巨大的伤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一条条信息接二连三地发给他，但他一条都没回。我打电话过去，他立即挂断。再打过去，已是忙音。
之后几天还是联系不上扬，让我为扬的境况很着急。我突然决定去一趟那个北方的城市，在订好机票的时候，我想到扬拒绝和我联系，我即使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每一个城市变化都很大，我又去哪里找他呢？看得出来，告知我后，他就决定断绝和我的联系。
就是在这我万般无奈的时候，女儿考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不可思议的是，录取她的大学就在那个北方的城市里，只是是那个北方城市里最好的大学。女儿的学习一直是她爸爸操心，他比我能操心到点子上，报考自愿，我也是他办事我放心，从不去过问干涉。但没想到的是，怎么能是这样的结果？！我无法用我的人生忐忑阻挡女儿的选择，我只能装作与那个城没有什么太深的纠葛。既然已成事实，只能由他去吧！
很快到了女儿入学的时间，当然还是由丈夫去送她。
他们父女到了后的第三天吧，丈夫告知我说，他给女儿在那北方的城里买了一套52平方的公寓式住房。我大吃一惊，就问，怎么能这样草率？她就上几年学，毕业就离开了，没买就退了吧。回完信息才发现自己的话有问题。丈夫说，女孩子要富养！这房宜商宜住。我不是征求你意见，我是告知你，我已经付全款买了。
我还能说什么？他这次怎么这么霸气？不是霸气，简直就是独裁！可他那来的钱？家里的经济一直是丈夫管着，我懒得操那心。但我知道家里的存折放在哪，只是我一直放心他，从来没管过。这次他？我就去翻腾他的书柜，找家里的存折。果然存折不在了，他这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要全部全花光啊！还全款一次付清，他可真够爷们地！没找到存折，却在杂七杂八的家庭档案里面注意到一个医院的检查单，并没在意。关了柜子，又想起来，好奇什么检查单还一直保存着。就打开柜子，拿出那个医院检查单看。
我看着看着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这是五六年前丈夫的生育指标化验检查单，检查结果竟然是丈夫先天性不孕不育！
脑袋膨胀地我木木地站在屋子里动不了身，我想起了五六年前的事。那时，计划生育政策逐步放宽，我们夫妻因为不是国家公职人员，没有那么多约束，丈夫就想我们再生个孩子，说至多交点罚款，我也同意。结果一直坏不上，我先去做了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完全具备生育的生理能力和条件。我好着呢，丈夫就去做了检查。但后来他并没有主动告诉我检查结果，我一问，他怒气冲冲地，很不高兴，拒绝回答，而且那阵子人变得有点暴躁，容易发脾气。后来虽然慢慢变得理性点，该干啥还积极干啥，但是对我的热情有点减弱。只是对女儿还一如既往地好，女儿真是父亲的前世情人一样。
现在看到这个检查结果，一切我都明白了。生命对于丈夫极其不公，他命定没有子祠！生活对于我并没有让我的侥幸得逞！
丈夫一直隐忍，一直对我和孩子保守秘密，他不知经历了多大的屈辱才最后想通！他接受了孩子，他对于我的背叛、出卖又能接受多少？我只能配合他保守这带有隐瞒和欺骗性质的家庭秘密。我将检查单原封不动地放归原处，自信没留下一丝被动过的痕迹。
我决定再也不去联系扬，就像他不存在一样，我相信他能度过痛苦。有些事得放下，不去想，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相信我真地爱过扬，虽然我们那么无奈地结束了，我们是宿命注定的有情份、没缘分。
我深信了丈夫对女儿的爱，虽然命运对丈夫是很残酷、很不公，虽然女儿非丈夫亲生，但女儿于丈夫是可爱的，丈夫给女儿爱的付出，给丈夫回报了极大的欣慰和快乐。
我坚信女儿也是爱他爸爸的，永远地爱，否则我怎么能答应。
我确信至少十多年我和丈夫是深爱的，我们一起营造了一个充满爱和欢乐的家庭。
我明白扬是爱秀霞的，秀霞的不幸，一定让扬痛不欲生。
人生有许多阴差阳错和歪打正着，人又能挽救什么呢，只能空悲切，也许爱过就够了。
人都有太多的秘密，有些秘密并不需要揭秘，就让秘密一直存在着吧，这样才能有效地发挥秘密的功效，人何必去知晓或者说破那些秘密呢！丈夫不育的秘密的揭秘是对丈夫的伤害，女儿身世的秘密的揭秘是对丈夫的伤害，我知道了丈夫的秘密是对丈夫的伤害，我若说穿丈夫的秘密也将是对丈夫的伤害，更是对女儿的伤害。让秘密存在着，让生活在各自的轨道上精彩向前！
为什么我总是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那逝去岁月里的人和事，混沌的思绪终于明朗。一座北方的城，影响了我的一生，影响了很多的人。
作者简介：卢英峰，陕西洛南人，出生于1971年，热爱文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