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端午节,该回家收麦子了,娟子毫不犹豫地买了火车票,在课间的人声嘈杂中心如止水,脑海中不断浮现家园落日那些壮美的画幅。
背着军绿色的大背包,二十斤左右的东西行走在火车站,透过站台列车的玻璃,照见自己矮小又高大的身影,不禁挺直了腰。出站的时候,向上的路总有一道拥挤的电梯而另一侧宽阔的楼梯。娟子自信又矫健地走在楼梯上,甚至带着小跑,与周围那些沉重的背影格格不入。
二十几岁,不正是大好的青春吗?为何很多女生就得变得弱小,连个小时候都能拧开的瓶盖现在也拧不开了?
挤公交经过熟悉的一个个站台,又走过颍南大道,走过那个有很外国的建筑的大桥。车上既安静又吵闹,可是娟子只看着窗外的风景,吹着风,不理会周遭的喧闹。
好在城建改动总还是不太大的,从南站下车后,遇见一个女孩,问路,和自己一块的地方。她的皮肤微黑,人中有一颗不大的痣,反而很有特色地标志了她的外貌。娟子和她聊天,谈起现在的一切,问起老家,中学,竟发现她是自己中学时同个班主任的师妹,只是阴差阳错,如今娟子只比她大一届,而且是在二本。那一刹那,娟子突然有种想哭不能哭的冲动,自己破三本的成绩,为学费和贷款压弯了腰。可是,悔不当初也毫无用处。
用不设防的心与人交流,娟子逐渐发现这个叫柯柯的女孩和自己何等类似。除了英语与数学水平的颠倒,其余竟出奇地合拍,天底下竟真有这样巧合的事。“他乡遇故知”,虽然只眼熟,中学时毕竟还是见过的,柯柯的热情开朗与活泼让自己甚至觉得自愧不如,不敢问起当年老师的一切。转眼是2017了,十年前,冷老师那么用心地爱护着娟子,也用心关注过柯柯,只是后来,她们都明白,不混出个人样来,如何再见恩师?
都说“有其子必有其母”,父母的教养总是会反映在孩子的行为中。柯柯那么好的姑娘,自然家人也心地善良。央求爸爸送娟子回家,镇上修路,从小路回家。弯刀一样的月亮,斜挂在西边的晚霞中,逐渐清晰明亮起来。金黄的麦田上小麦刚刚收割完,吹着晚风,娟子想着,还是回来晚了一步,可惜了爷爷奶奶的劳累。
回到家,太阳能路灯已经亮起来了,三爷爷门前的小河填得与马路一平了,种满了一垄垄的红芋秧子,菜园子里面什么菜也没有,边上一大片的蒲葵树苗倒是碧绿清凉,屋后面透着光,早已砍进了的小树林变成了耕地,门前堆满了枯树枝,院子围起来里面长满了草。那一瞬间,娟子忽然觉得太过凄凉,看着自己屋子里面蛛丝儿结满房梁屋角,灰尘落得灰茫茫一层,竟想起了《红楼梦》里:“蛛丝儿结满雕梁”,止不住感伤起来。
早晨奶奶给人打工摘毛豆去了,四点半敲大门,再也没能睡觉。忙碌了一天,拼命用力地用大塑料锹铲麦子装车,卖麦子。在晚上十点左右,最终全部干完。大头钉一样的星星,认真地镶嵌在黑幕上,狠狠地钉在北方的天空中,刺眼又错乱地闪烁着。
恍然间,娟子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家里并不宽裕,总靠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闲暇的时候,娟子也帮着家里做家务,洗衣做饭,撵鸡上树,赶鸭下水,切鹅草喂老鹅,遛大狗,放羊……
娟子最喜欢放羊,这倒不是因为放羊在方言里是荒废的意思,而是因为娟子真的很爱那些白色不均匀斑点的山羊——它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波尔山羊,还因为村子西边干涸了沟底满满的都是青青绿草,放羊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打扰,只剩下羊儿们安详地在娟子身边,草一口一口在嘴里左右磨合着,胡须也跟着左右闪动起来……娟子喜欢这样的安静,有时候会带着自己喜欢的书来看,坐在沟坎儿上,看着下面的羊群。
到了麦收时节,总是弥漫着一种谷熟的味道,再配上夏季的骄阳和疾风骤雨,慌乱中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就贯穿了整个夏天。
那时候,还没有联合收割机,麦子要手割回来,装在驾车子上拉回家,晒在场里。场地要用石磙一遍一遍地碾压,人和老石磙一起没精打采地咿咿呀呀。石磙闲着的时候,两个孩子就爬上石磙,面对面地坐着,踩着木制的石磙套,走一脚右一脚地玩起来。
后来,虽然有些人也能用脱麦机了,却很麻烦。需要至少三四个人,忙碌一两个小时才脱得那一垛不多的麦子。那时候,娟子总爱看谁家那一只漂亮的小闹钟,计时的时候放在机器旁边。很讨厌麦收时节却又乐此不疲地干着活,后来想想,不仅是因为麦忙假(农忙时放假一周,雨天还要回去上课),还因为只有那时家人才会聚在一起,出外打工的人会回来,造成一个还算热闹的“小过年”。
机器脱麦子时,事先要把麦子要垛起来,一边有人忙乱地塞进去麦子,一边麦糠飞出来,时间久了在地上形成一个圆形漩涡的麦糠堆。还要有人挑麦秸,机器出的麦秸源源不断,必须快速地堆到另一旁。麦粒也是用两个簸箕或是麻篮儿轮换着接了,倒在旁边早已铺好的干雨布上。那时家里的夏天雨多,地湿,不能直接倒在泥巴地上。
长大后,娟子总疑心为何小时候干活不累,原来是干得多了,干得勤了,就习惯了。那时人都这样,即使不常吃荤,也还算结实健康,去赶集伛偻提携,一路小跑,二三里地,也不觉得累。
麦子晒在庭院里,要有一个响晴的天气。早晨还没起床,听外面树上的各种鸟儿们一阵欢唱,就知道今天是个好天儿。出门看看,刚好的阳光晒干了地皮和泥巴地上的小水洼,摊上雨布,花布拼接的“地毯”倒上麦子,铺开。娟子则是搬了一个小凳儿摊开书,在不去下地干活的时候,在树荫下,麦子旁,拿一长竹竿放在手边,兴致勃勃地看书写字。日影移动得很快,娟子便要跟着挪窝。斑驳的树叶照到娟子的书上,手上,脸上,很温馨,也很舒服。
夏天的傍晚总有满天红色的火烧云,满村子的蛙声,满天的星星,像宝石一样镶嵌在蓝幕上,娟子就躺在扎好的装满大麦子的化肥袋子上乘凉,看着满天火烧云渐渐变化。
村里人还很少用电,夏天一户一把蒲葵扇,就能扇风又赶蚊子,保护好整个夏天。雨水充沛夏天的小池塘,多雨的月份总是漫到路面。不知疲倦的知了成天叫着的日子,也是最热的时候。娟子就跑去代销店买一个一毛钱的橙色的冰棍儿,在大黑杨树的凉荫下面一边认真地舔着,一边心里美着,开心得就觉得世上最美的事不过如此了。
离那些日子远去,差不多已有十年了吧?以至于现在,娟子坐在学校图书馆北二楼的教室里,看着竹影在日光下摇曳,还会产生一种“反认他乡是故乡”的错觉。除了秋收玉米(通常是十一)回家干活,也再没有那样的时光了。联合收割机一天之内就帮人们完成了所有曾经需要半夏的功夫。只有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时候,坐在阳光里,才会回想起那些漫长却又迅疾的日子。
深夜十一点的在院子里认真地洗澡,远处飘来的收获的味道混合着院子里刚刚开放的栀子花,让人特别无助又欣慰。娟子躺在床上,安静地听着池塘里一声紧过一声的蛙叫,窗外的风吹起树叶哗啦啦地像那年教室里同学们翻动书页的声音。好累,终于可以休息了,然后趁着几声渺远的狗吠,沉沉睡去……
天一亮,鸭子就在院子里呱呱地聒噪着,布谷鸟,麻雀儿,百灵鸟在树枝上热闹地叫着,邻居家的大公鸡总是乐此不疲地叫起来。推开门,看见湛蓝的天空,好在这些年不让烧秸秆了。远处田里面机器把秸秆卷成一捆一捆地像超级大石磙一样安静地躺在金黄的麦田里。屋后的大塘上空偶尔飞过展翅的鸟儿们,太阳在村子东方慢慢地把绯红的天空镀成白色。
吃过饭去田里干活回来的时候,看见路边两只波尔山羊,娟子惊讶不已。小时候村西头林场有养殖基地,如今竟还能再见到,多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