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日出的列车

  为什么我就不能走绿色通道?对啊,我不是老弱病残,也不再是学生,我正直壮年,是这个社会的中流砥柱,可是真该死,一点也不想这样,每年春节就放这么几天假,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休息,想起家人热切期盼的眼神,又不得不随着回乡的人群登上好不容易买到票的绿皮车。

  在家熙熙攘攘的过了几天,吃吃喝喝睡睡,肚皮与往年一样圆滚了起来,顿顿都是红白酒混着来,然后如果酒吧就啤酒继续一打起步。前些年,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迷恋家乡这种过节的气氛,好像一年的辛苦都是为了这几天的狂欢。

  然而我很清楚,比狂欢更重要的,是见到那些一年,甚至两年,依仗着聚会的机缘,才能见到一面的人,然后我想起了他,我不想唤他的名字。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极少的人或者事,可以化成一种特殊的符号,这种符号代表着爱恨,遗憾,失去,不得,无法磨灭,界碑,或者说是信仰,混杂太多无法言表的情绪,才能被时间熔炼成为一种符号。所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习惯在每年的每个聚会上寻找他的身影,可惜他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于是今年,我提着行李箱在熙攘的人群中闻着复杂的味道排着队寸步难行的时候,心中依旧是隐隐的,想要忽略的失落,我骗自己,那只是再一次离家的失落,那只是再一次欢聚后离散的失落,想着想着也就如此相信了。

  人群排成z字型,每个人手里都有大大小小的行李,如同一群蚂蚁,疲惫的走向属于自己的蚂蚁洞。

  返程的运气好,买到软卧,虽然眼前的景象很难让人相信可以顺利的到达属于我的那个洞,但好在来的早,时间宽裕,从黄昏时分到现在离检票口越来越近,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火车站的大投射灯,将广场照的很亮,没有人记得抬头,抬头也看不见星星,谁都不记得,是先没有了星星,还是先忘记了抬头。

  时不时有学生模样的人,从隔壁的绿色通道跑过去,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迁徙,奔向外面的世界,为求学,为生活,为前途,也许还有为心中某种不得已的执念。

  感觉花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洞,一如既往的把行李箱塞在床铺下,我是个女子,再力大如牛,也没办法把行李箱举过头顶,放在比星星还遥远的行李架上。

  然后跟下铺对着的一位大叔和一位大妈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爬到自己的铺位上长舒一口气,一年一度的兵荒马乱终于快要结束了。接下来只祈祷旁边上铺的人不打呼噜,能让我断断续续的在摇晃中安睡几时便是幸福了。

  半躺着看手机,4G信号还是满格,给爸妈发信息报平安,跟群里的朋友们道别,闲聊几句,开开玩笑,脸上莫名漾着微笑。突然下面闯进来一个人,看看我,看看旁边空着的铺位,然后又看看我,我也看着他。

  他还是老样子,是我记忆里几年时间之后差不多该有的样子,没怎么发福,还是那么瘦瘦的,如今他出现在这里,说明他也回了家,可是我却在每个聚会上都没遇见过他,人群喧闹,如今却狭路相逢,还是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并排的上铺,张开眼睛除了彼此只能看见刷白的车厢顶,灯光昏暗,一夜的火车,连呼吸都能听见吧。

  我举着手机假装不看他,却看见他小心翼翼的把行李举起来放进行李架。然后双手抓着自己铺位的栏杆,大概也就半分钟的样子,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没吃晚饭,陪我去餐车吃饭吧。”

  于是我乖巧的点点头,从上铺爬下去,拿起外套披在身上,顺便可以遮掩下肚子上的肉,下铺的大叔大妈还以为我们是一起坐火车的同伴,没有察觉任何的不同寻常。

  最可怕的事情,是无论隔了多久,身体和情绪对一个人都存有习惯,比如,你跟分手很久的男友见面,依旧习惯点他喜欢吃的饭菜,买他喜欢喝的饮料,通过他的举手投足测算出他将要做什么,这些事情不经大脑,习以为常,当你察觉到了,会把自己吓一跳。我就是这样,跟在他后面往餐车走去,一只狂妄的老狼,突然变成了温顺的羊,走路的步子也收了蛮横,一个人时肩上扛着闯江湖的大刀,也不知道卸在哪里落地无声息。

  餐车上人不多,有也大都是没有买到票,坐在餐车里等待补票的乘客,当我和他坐下来,火车开动了,不用看手表,夜晚九点,车窗上寒气朦朦,站台上灯光幽暗,黑暗将远方吞噬,明知道有远方,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点了一份汤,一份饭,他知道我肯定吃过晚饭了。又点了两瓶啤酒,我有点生气,好几年过去了,为什么他对我还是那么的笃定,难道我就不会变,不该变吗?

  谁都没说话,空气很尴尬,他的沉默是一向的,我的沉默是踌躇的。难道非要用一句“好久不见”来开场?这就像一个很久不踢球的人,上帝突然丢了一个球在你脚边,你习惯动作很想要踢出去,却又突然希望把球留下来拥有它。

  结果饭和汤还有啤酒一股脑儿的全都端了上来,胖胖的列车服务员腰上别着菜单和圆珠笔,油腻腻的托盘,最后丢下来两个塑料一次性杯子,他付了钱,服务员转身走开,他又喊服务员回来把啤酒打开,服务员再一次转身走开,他拿起啤酒瓶,慢慢到进塑料杯里,半杯酒半杯沫儿。我也给自己到了一杯酒,到的很慢很慢,结果是满杯酒,薄薄一层沫儿,他噗的笑出来,然后我也笑出来。

  “你去北京干什么?”我问他。“我去北京结婚。”他回答,然后看着我呆住的样子接着说:“骗你的,我去工作。”我还是在发呆,他拿起酒杯碰了下我的酒杯。“我这个人不适合谈恋爱,打算等到有天遇见一个只喜欢钱的女人再结婚。”他说。“这是何苦?”我问。“因为有安全感,她只图钱,我只给钱,清楚简单,多好。”“有病。”我骂道。

  他家境好我是知道的,但好到什么样完全不清楚,当初交往两年,他未送过我,我也不知道他家门朝哪,连在哪条街上都不知道。喜欢他的人也有很多,无奈他性格有些古怪,说话也经常让人接不上来,有时毫无幽默感,有时又喜欢把玩笑开成真的,无论是谁与他交往,也都是件劳心的事。

  当初我在家,晨跑时遇见他,然后灾难就来了。连续三周,他每天早晨五点就打电话喊我起床,其中还有一天,是初雪的清晨,天蒙蒙亮,他白皙的脸冻得像猴屁股,冲过来抢走我的围巾,那是我妈给我织的红色毛线围巾,在雪地里发出耀眼的光。他给那条他围过围巾命名为“温暖的母爱”,为此我那个冬天酸了很久,谁会把一直萦绕的东西挂在嘴边。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母做生意,常年不在身边,所以我也就不再指望,一个没在爱里长大的男人能懂得怎么去爱别人。

  啤酒喝完,十点半,餐车里寥寥的人已经和衣而眠,其余那些早已补上了票,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渡过这漫长的一夜。我跟着他站起来,往软卧车厢走,路过洗手间亮着绿灯,默契的各自进去,然后待我摇摇晃晃的找到车厢,打开门,他已经在上铺躺好了。

  我刚躺下,还没来及思考剩下的时间怎么过,他突然伸长手臂递过来一只耳机,我习以为常的接过他的霸道,塞进耳朵里。果然还是刘德华,“不能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也不能轻易地闭上眼睛,因为你会出现在天空或心里,不能在一望无尽的地方,也不能钻进那拥挤人群……”唱完之后,还是那首《享用我的姓》,然后《明天同一时间》,《总会有一天》《没有你的城市》《我学会》《不再爱了》……总有一列火车,是开往日出的方向,有了光,看见了远方,就会知道该如何走。

  我醒来的时候,耳机还在右耳里塞着,我扭头看看他,他还在睡,我只看了一眼,目光没有停留,接着把耳机轻轻摘下来,伸手放在他的枕边,然后慢慢转身趴着,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外面呼啸而过的晨光。

  阳光洒过来的时候,他醒了,还有半小时,火车就要到站了。

我半躺起来,揉揉发麻的胳膊肘,他揉揉眼睛看了看手机。该要他的电话号码吗?我也不知道,就像之前分开时的那般迷茫。他想了想问我,“今晚有个聚会,在ktv,你想去吗?”我问:“哪个ktv?”“你喜欢哪个?”我想都没想就说:“我只喜欢钱柜,高大明亮,坦坦荡荡,有自助餐,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唱唱歌聊聊天,那是一种交际方式,可惜已经全部关张了,自打钱柜关张后,我就再没去过ktv了。”他默默的听完没再做声,我也遵从了自己的内心,算了吧,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结不结婚与我无关,有没有钱与我无关,在哪个城市与我无关,懂不懂得爱与我无关,我只是在雪天借过他一条围巾,只是在茫茫人海里凑巧遇到,走过一小段微不足道的同路人,以后若有缘再遇见,不必说“好久不见”,也无需凄惨的告别。太阳出来了,列车到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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