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雨,不停的下着。古色冷清的老街,狭窄、幽长、昏暗。这时从街的尽头走来一个人,一身暗黑色的古装,步履轻盈、缓慢、稳重,和着心跳声。这是我最喜欢的武侠小说中孤独侠客的场景。雨,也夹杂着冷冷杀气。我常幻想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孤独侠客,孤单的来临,悲壮的离开,如同古街冷色的屋檐滴落的一滴雨珠,在冷清的空中划出一道轨迹,“叮咚”地撞击在街上古色的石板路上,最后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就悄然逝去。

      但,这只是我幽暗梦中的一个镜头。我奇怪,自己怎么对这样孤寂的梦境乐此不疲。难道,我紊乱的记忆又在作怪了,而我却压根没有过这样的梦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记忆仿佛出了问题,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闪过一些奇异的镜头,而那些镜头又仿佛是自己曾经的经历,或许曾经的我就是一个侠客,我想。或者只是一个预示,那到底预示过什么呢?即使预言在某些时候成真了,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不知道。

      也许,下雨的真实场景应该是这样的。

      雨,不停的下着。冬末春初,繁花似锦的城市,陌生、丝丝凉意。各式各样、花花绿绿,这辈子恐怕也叫不上名字的车,从跨海大桥上直冲而下,又高速路上直冲而上。高速路旁的人行道——也许不是人行道,对于城市,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称谓,让我理不出头绪——人迹稀少,只是偶尔从某个拐弯处冒出的一两个人在路边的站台候车。我撑着一把十块钱的伞,从路的这头走到路的那头,又从路的那头走到路的这头。

      我又奇怪了。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场景出现呢?这是哪儿?这样的场景布置不太符合自己的口味的,我怎么会在其中呢?还有怎么又在这种时候下起了雨,我虽然喜欢雨,但却不喜欢初春的雨,一直如是,时间是不是又安排错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下雨,或者即使下着雨,也是在暖暖的阳春三月。而,其中的我,应该在我熟悉的地方,对于陌生,我总有些恐惧的,我又怎么会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路口出现呢?而且,按照剧情的安排,这也应该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我根本没来得及带伞,或者即使带了伞,也没有撑开。总之,即使是下着雨,其中的我,应该是淋着雨,而且空气应该是冷冷的。只有这样的情节,这样的场景布置才能充满味道与神秘感;只有这样,才能符合一个孤独侠客的身份的。

      或许,记忆没有出错,只是我的幻想又在作怪了。

      那么,时间、地点的安排,又有什么伤大雅的呢?昨天,去年,或者好些年前,也无所谓了;又或者天天如此,只是雨一直不知疲倦的下着,没有理由,也没有终点。城市于我而言,总是陌生的。习惯了山清水秀,习惯了虫鸟鸣叫,城市让我觉得太为孤单。我是个分不清左手右手的人,于是,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面对车水马龙,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只能随着人流而走。城市里太多浮华,过于喧嚣,很多时候,我如同迷途的小孩,大声哭泣,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城市只是奔跑在旅程中的列车的中转站,我只能在那里短暂的逗留,始终还得踏上归航的列车。

      雨,不知疲倦的下着。我,打着雨伞,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不知道,我要走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人从某个路口闪出让我停下脚步。很多时候,我的笑声是给别人留下的,我的脚步也是为别人走的。等待,是别人不经意间给你的痛苦漫长的煎熬。也许,我应该心里默数着自己的脚步,或者默数着从阴暗的天空滴下的雨珠,这样漫长的等待,总会过得快些,过得愉快些。但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我一直都对自己的计数能力有些畏惧,总是担心自己从999往下数时就数到了100。我也害怕让自己停下脚步,等待是别人留给的,我只能战战兢兢地走着,不知疲倦的走着。

      我只能和雨做朋友,相互照应,不知疲倦地走着。但我还得打着雨伞。虽然,不打伞很有味道,很有风度——至少能吸引原本稀少的路人的眼球,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因此感冒发烧。

      突然间,我很想哭。我只是很想哭。我确信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因为我感觉到了她的温度与湿度。她只是转悠转悠着。空气太干太冷了,泪珠还没有来得及像瀑布一样一泻千里,就化成水蒸气慢悠悠地飘上了天空。这种场景,经常毫无理由的出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疑惑,怎么别人只教我不要哭泣,而从来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哭。于是,我学会了不哭,却再也不知道怎么哭。在外公的葬礼上,看见母亲瘦小孤单的身影,我突然很想哭;听见小姨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突然很想哭;在电话机里听父亲说祖母去世,我突然很想哭。我只是很想哭,但我已经不会哭了。我不会哭了,但我没有变得坚强。我没有变得坚强,因为我还是很想哭。有好些个早晨,我清晰的记得自己大哭了一场,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酣畅淋漓。有时,同学告诉我昨晚,我在发笑,笑得很大声。我很疑惑,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昨晚,我在哭泣,哭得很悲伤。也许,我的哭跟笑一般悦耳,以致别人把我的哭当作了笑。那么,我的笑是不是就跟哭一般伤感呢?我对着镜子,笑了一声,发现确实有哭的味道。

      但是,我真的很想哭。我不想只是“很想哭”,更不想从笑中找寻哭的影子。雨,为何不知疲倦的下着呢?她是不是美丽女神的泪珠呢?也许,我应该向雨学习哭泣,但是我还是不能收起雨伞,直接面对着雨,因为我害怕因此感冒发烧,我害怕感冒发烧让我原本就紊乱的记忆更加紊乱。所以,我还是不会哭;所以,我还是没有哭;所以,我只能很想哭。

      所以,我只能不知疲倦的走着,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城市里的路,为什么要有界限呢?不然,我就可以沿着路一直走下去,不用担心错过什么。但是,我还是只能在那路段来回走着,不知疲倦的走着。也许,某个时候,我会感觉到累,因为阿甘都有跑累的时候。那么,累了,我也许就可以搭上汽车离开;阿甘也是这么回去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其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先问清地址的,不应该只知道在公交车站下车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房子,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路口,到处都是没有差别的公交车站。我是否下错了车站,那么我该往哪儿走呢。左边还是右边。哪是左边哪是右边。我是否该买张地图。但是,面对红蓝黄绿的线条,我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我是否该问问路人。下雨的城市,变得十分冷清,路上只有稀少忙碌的人,我又该问谁呢,我又该怎么问呢。林立的房子,哪一幢才是找寻的目标。我是否该打个电话。信息台冰冷的提示,只是一遍接着一遍的重复“请稍候再拨”,它怎么就不告诉我“您找的人不在,请明天再来”。人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依赖于通信工具呢。要是,全球的通信全都瘫痪,我们怎么找到自己找寻的人呢。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原本就是那么错综复杂的吗。原来,人与人之间,有时即使靠得很近,却还是无法走近的,是这样吗。如果,有太多障碍阻挡,两点之间就无法线段最短的。

      是的,我应该先问清地址的。我应该问清是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路口,哪个拐弯处,哪幢楼房,如果有可能我应该先画张实物图,然后再造个实物模型,甚至连楼房的特征,门的形状颜色大小,都一模一样完完整整的造出来。但是,我还是什么也没问。所以,我只能不知疲倦的走着。我想,我们应该靠得很近的。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的疏忽。没料到,我不知道具体地址;没料到,竟然下雨了,如果没下雨,我或许就能找到了;没料到,信息台会只有这样的提示。所以,我只能不知疲倦的走着,不能停下,生怕错过什么。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路口,你会出现吗,你会在哪个路口出现呢,我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呢?也许,雨停的时候你会出现,因为别人的剧本里都是这么安排的。但是,雨,没有停住的念头,她还是一直不知疲倦的下着。没有人告诉我她是否会停,也没有人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停。或者,也许曾经有人告诉过我,但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是,雨,还是一直下着,不知疲倦。

      天开始有些昏暗,我不知道几点了,因为我没有表,也没有手机。我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没有表的。只知道,小时候一直梦寐以求能拥有一个怀表,后来拥有了一个,在胸前挂了几个年头就退役了。于是,取而代之是手表,丢了几个又买了几个。像我这种记忆紊乱的人,经常忘记一些地址实在太过平常了。那么,我最后一块手表,到底去了哪儿?是淹没在灰尘中了吗?我更愿意它是寿终正寝了。也许,原本就没有时间的,那也就无须手表了。时间没有让我的记忆紊乱症得到改善,反而往我杂乱无章的记忆中塞入了新的元素,使得紊乱更加紊乱。那么,手表就是罪魁祸首了。一些原本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因为手表而拥有了生命一般,牢牢的吸附在记忆的深处,然后做个“仙女散花”的舞姿,伸出章鱼般的千万只触角将原本清晰的记忆杂乱地缠绕在一起。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时间。我想,雨总会有停的时候的,因为美丽女神总会累的,她总会找到快乐的。虽然,我不能确定,雨停的时候,我的剧本是否就会因此发生惊喜的变化。但是我想知道时间,这样也许到了某个时候,我可以察觉自己走了很久了,觉得是该停下来休息了。天总是会黑的,我总会感到饥饿的,那么我总该会停下来的。

      错了!剧情安排里没有天黑的,对于孤独侠客,也应该没有饥饿的。侠客从来都是不用为衣食担心的,他要做的只是不停的走。风餐露宿,没有什么障碍的。女神怎么会累呢,只要她想哭,可以一直哭的。而且,据说她天上一天就是我地上一年,她要是不开心的话,可以哭上几个月,那我短暂的人生旅途也就终告结束了。

      雨,还是,一直不知疲倦的下着。我,是否还是该不知疲倦的走着呢?我不知道。我想,也许不会。雨,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我残存杂乱的记忆中,能找寻的一丝影子吗?花季过后是雨季,难道所有的花儿都被雨冲打掉了,不然何以没有“果季”呢?“果季”应该是收获的季节的。

      我找到了一个有着鸟语花香,清澈山泉的地方。空气十分清新,天空永远都是湛蓝色的,偶尔飘过一片雪白的云朵。小片的丛林,载种着永远年青的树木。我不喜欢百年的树木,他们脸上有太多岁月踩下的足迹,疙疙瘩瘩,凹凹凸凸,过于苍老。又仿佛上辈子欠了他什么似的,每天板着面孔盯着你。树梢间,停着布谷、麻雀、或者百灵鸟。我不喜欢老鹰,一股凶巴巴的,有股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我也不喜欢乌鸦,那沙哑的声音总扰人雅兴。山间泉水,属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那种。品上一杯,就能让全身的汗毛一起跳舞,疲乏顿去。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种下了一棵我最喜欢的花,我不知道她是否叫花,但我把她称作花。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开出花,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开花。我想,她应该会开花的;不然我怎么会一见面就把她称作花呢。我让她呼吸最清新的空气,看最湛蓝的天空,听最动听的音乐,喝最甘甜的泉水。我小心地呵护她。我每天都来看她,每天都看着她高兴,每天都讲我最开心的事给她听。我等着她开花,开出世间最艳丽、最芳香的花朵;但是她一直都没有开花。也许,好花都是好些年才能盛开一次的,我想。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应该几年吧,或者更长。只是,感觉中又好像是昨天的事。我只知道,有一天,下了一场雨。这个地方是从来不下雨的,怎么就下雨了呢。反正是下雨了。是暴雨还是细雨?我记不清了,总之是下雨了。在雨中,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花了!!!她去了哪儿???她从来都不离开这儿的!!!她怕雨吗???她不会不辞而别的!!!谁把她带走了???这个地方是没有别人知道的!!!我不断的寻找。我想,听见我的声音,她就会回来了。但是,我还是无法在茫茫的世间找到她。世界为什么那么大呢?不然,我就可以找到她的。后来,我发现那个地方的鸟儿不再歌唱,山泉不再清澈,树木长出了皱纹,老鹰也时常光顾,乌鸦也不时“啊”的嘶哑一声。我在泉底泛黄的石头上发现了我遗忘或者遗失了很久的手表,锈迹斑斑,时间停靠在那场雨里。我后悔,那天我不应该戴上手表的,不然,我就不会记住那个下雨的时候。那么,如此推算,雨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到底下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可惜我再也没有手表了,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所以,我也算不出雨下了多久了。

      这个时候,雨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以及雨下了多久,都无关紧要了。关键是,雨还是不知疲倦的下着。孤独侠客,总要在雨中出现。是雨衬托了侠客的孤独,还是侠客衬托了雨的孤寂?这也无所谓了。我不是侠客,所以不应该总是在雨中出入;我不是侠客,所以我无法衬托出雨的孤寂。那么,我是否该停下脚步了?我现在走累了吗,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否该停下脚步。没有人告诉我该停下脚步了,所以,我只能继续不知疲倦的走下去。也许,我迟早会被雨同化,那时我将变得孤独,那我就成了侠客。我成了孤独侠客,那就必须在雨中出现。所以,我始终无法停下脚步。

      记忆怎么又紊乱了呢?我只是在幽暗的梦境中成了侠客,我可以飞檐走壁,我能够凌波微步,我能够踏雪无痕,但那只是在梦境出现的。我怎么可以成为侠客了呢?一定是记忆中哪个片断出了错,我想。

      那么,难道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雨境?侠客是虚构出来的,雨境也只是虚构出来的,是这样吗?那我怎么又对雨境如此深刻呢?我去过那个陌生城市吗,我在那个陌生路口踱步吗,我是在等待吗,我等了很久吗,……

      也许,真实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

      那时,确实下着雨;我确实在陌生的城市出现了。过了桥,下了车,到了车站,我没有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我知道没必要再等了,于是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一切都是那么干脆,那么利索,那么漂亮。一切都有着侠客的风范!

      只是,我坐在空旷的公交车里,车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雨一直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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