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师娘走了,62岁,心肌梗塞。
送行仪式和葬礼非常简单,灵堂设在家里:一张黑白放大照片放在冲门的桌子上,慈祥的笑容很温暖。
已经退休的张一鸣老校长冷着脸,对前来送行的亲友点头鞠躬感谢,拒绝收任何人的礼金。
老邻居方老师一家来了,鞠过躬,看花圈上的挽联。老方的儿子悄悄跟他妈说:“哎呀,张师娘叫王腊梅呀,我都不知道。”
“都是呀,人家也叫你妈方师娘,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女人哪,唉。”她轻叹一声。
张一鸣听到了,默不作声。他做老师的时候,学生都叫王腊梅张师娘,她嫌难听。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老师做师娘,放在以前你应该叫张王氏。”
腊梅调皮地说,幸亏你不姓苟我不姓任,不然听着还以为狗仗人势呢。
他被逗得哈哈大笑,最喜欢她的俏皮了。
唉,四十年中,她的俏皮一点点走了,现在,人也走了……
02.
老张校长一向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家里家外的人都怕他。可是这次,女儿张丽却很不满。
“爸,平时别人家红白喜事,我们都出份子了,妈去世凭啥不收礼?”送走最后一个追悼的朋友,张丽忍不住了。
“你妈之前生病就说过,她要是死了不要人家磕头、也不要收礼。”
“您啥时这么听妈话了?”张丽咕哝着,想到再也没有妈妈了,眼圈又红,她忽然有点恨,“要是您平时对她好点,让她少生气,妈也不会……”
她住了嘴,父亲铁青的脸让她害怕,揉揉眼睛,转身进了厨房。
嫂子不久前刚生了二宝,哥哥张俊先回自己家了,张丽这几天住这边陪父亲。她一边做饭一边和哥哥聊天,两人回想着从小到大这几十年光阴。
好像从记事起,父母就不断争吵,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
比如,妈妈煮饭喜欢用冷水,爸爸非要她用开水。妈妈说,冷水煮饭时间长,煮得透,米油出来香;爸爸说,热水煮得快,节约煤气……洗澡擦身的大毛巾,妈妈三天洗一次,爸爸说要天天洗……甚至拖鞋的摆放,应该鞋头冲门外还是门内……
什么都要争,谁也说服不了谁,然后就是吵,接下来冷战几天,大多数时候以妈妈让步结束。
但是她是不甘心的,过不了多久又按自己的习惯来,循环往复,一年一年。
03.
老张半躺在躺椅上,看着妻子的遗像,“王腊梅,张师母,张王氏,你,就这么走了?”
当年他们是自由恋爱,两家大人都不同意:那个年代,没本事的男人才当孩子王,王家嫌他没出息;腊梅在烟酒公司当会计,这可是计划经济下的热门职业,张家却嫌女方没文化。
两个年轻人偷偷拿了结婚证以后,双方家庭才接受了现实。
婚后,他们住在一鸣学校的宿舍——一间旧教室,大约四十平米。腊梅从中间拉了一道布帘子,里面是卧室兼书房,外面又被一分为二,一半是客厅和餐厅,另一半是厨房。
除了一张床,其他都是学校的桌椅板凳,最高档的家用电器是一台收音机,炒个菜满屋子烟味菜味。
可是,他们多么快乐幸福啊,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各自的新闻。腊梅的笑声那么响,隔壁的方老师总是端着碗跑过来,然后他孩子也过来了,最后孩子妈也笑着骂着加入了……
看着他们的甜蜜恩爱,方师母羡慕地说:“小两口多好啊!”儿子立刻接上一句,“不像你和爸爸总是吵架。”大家都笑。
“没到时候呢,别急。”方老师话音刚落,就被老婆的筷子敲了头,骂他乌鸦嘴,两人吵了起来。
一鸣笑着看腊梅,她也正看着他,两人用眼神告诉对方“我们才不像他们呢。”
张校长闭着眼睛想到这里,笑了。
晚上亲热,他总是一遍遍看她的身体,热烈地说:“腊梅,腊梅,你应该叫牡丹,我要死在牡丹下……”
她不知道这句话来自一首诗,但是她的脸红着,身体白着,就像一株盛开的红牡丹。
张一鸣的泪水滚滚而下。
04.
张丽端着粥出来正好看到,心疼得要命。
她和哥哥对爸爸的感觉就是这样,又气他怪他又心疼他。特别是他和妈妈冷战时,兄妹俩都和妈妈亲近,爸爸就显得特别孤独。
爸爸很爱他们,辅导学习自然不用说,还给他们讲故事、带他们做小实验,春天来了,爷仨一起扎了个大风筝,在学校操场上飞得好高,不知引来多少孩子的羡慕。
如果爸妈不吵架,那该多好啊!
哥哥考上大学那年,张丽上高二,爸妈为冷粽子到底应该煮着吃还是蒸着吃吵了起来。哥哥说:“丽丽,我们让爸妈离婚吧,看他们一辈子真累!”她说:“好!”
吃饭了,粽子是煮热的。爸爸不高兴,一边吃一边说水把粽子泡得味道都淡了,妈妈不冷不热地甩了一句,“嫌不好自己做。”
眼看两人又要吵,张俊认真地说:“爸、妈,我和妹妹商量好了,你们离婚吧!”
两个人身子都一震,互相看了一眼又避开,不言语了,张丽赶紧踢了哥哥一下。
可能他们不想,或者压根没想过要离婚吧。
其实,爸妈还是有感情的,爸爸背后总是教育他们要体谅尊敬妈妈。妈妈对爸爸,当然永远是充满了骄傲和崇拜。
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碰了面却水火不容、针锋相对,像一对怨偶呢?
兄妹俩实在想不通。
05.
桌上的粥冒着热气,父亲微闭着眼,一会微笑,一会皱眉。
张丽走近躺椅,轻喊:“爸,吃点粥吧!”
老张一个激灵睁开眼:“腊梅,几点了?”说完就呆住了,张丽的泪又止不住了。
晚饭后,洗好澡,她收拾了东西正要洗,老张过来,从盆里一把扯出大毛巾:“你妈的话忘了?这个不用天天洗。”
张丽哦了一声,又唉了一声。
葬礼过后,张丽要回去上班,她把家收拾好,又把父亲最近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
老张却一件件取了下来,坐在床上叠着。
“你不是一直说衣服挂着好,穿起来挺括吗?”张丽奇怪。
“你妈说挂着招灰。”
……
周末,张丽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看父亲。换鞋时发现,拖鞋整整齐齐一律鞋头朝外,“爸,你不是不喜欢这么放吗?像你说的,进门穿着确实不方便呀!”
“你妈说鞋头朝外不露财。”
“咱家有财吗?”张丽想着,去淘米洗菜,老张提醒她:用冷水煮饭。
吃饭时,张丽装了两碗,老张又装一碗放在遗像前,“腊梅,吃饭了,你说得对:冷水煮的饭香。”
张丽放下碗,“爸,妈都走了,你别这样。再说,以前妈也不是都对,你就按照自己的喜欢来吧!”
老张也红了眼圈,“唉!你妈嫁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丢了,我却……”转头对着照片,“腊梅,我真糊涂呀,这一辈子到底跟你争个什么……”他声泪俱下。
06.
是啊,争什么呢?深夜,老张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是生了张俊以后,两人开始起摩擦的。
秋天了,天有点冷,腊梅决定一周给张俊洗一次澡,怕冻着。一鸣非要天天给他洗,书上说小孩新陈代谢快,勤洗澡好。
为这事,两人吵个天翻地覆,几个月大的张俊吓得哇哇大哭。腊梅坚决不听他的,一鸣于是天天晚自习跑回来给孩子洗,一周后终于坚持不住了。
腊梅没吱声,得意之色却挂在脸上。
持久的争斗战就此拉开序幕。
开始还有顾忌和克制,后来就成了习惯。有时自己都觉得无聊,但是不把对方打败却又不甘心。
吵着争着,孩子大了;一鸣从老师、到主任,到校长,六十岁退休;腊梅从会计到主任,五十岁退休;两人脸上的皱纹多了,头发也渐渐白了,孙辈也有了。
有什么影响吗?没有,他们还是为芝麻大点的事争着吵着。
都有高血压,心脏都不好,那也要吵。
他们吵得那么认真投入,孩子们都累了,不再劝解,“争吵就是爷爷奶奶爱的方式。”张俊上高中的女儿说。
也许是吧,张一鸣爱王腊梅,他不说;他还知道王腊梅爱自己。
有一次,因为处理学生,家长带着几个人找到了家里,手里拿着棍棒,拍着门叫喊:“张一鸣!你给我出来!为什么打我儿子?”
一鸣接到邻居电话,抱着两个孩子躲在厨房,吓得六神无主。王腊梅不顾他的阻拦,手上拿着蹭亮的菜刀,一把拉开门。
“学生犯错误,老师不能管,那你把他送学校来干嘛?”看着他们手中的武器,她冷笑一声,“难怪儿子这样,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打人,来啊!”她晃着菜刀喊。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他人来劝架,正好趁机下台,“你个母老虎,敢不敢报名字?”领头的一边走一边回头指着王腊梅。
“记住了,我叫张师娘!”腊梅挥着刀,咯咯笑着。
这事让张一鸣感动了好久,他们有两个多月没吵架。
后来又吵了,张一鸣开始还强忍着,可是不行,王腊梅好像不吵就难受。特别是她退休以后,孩子都出去了,她有时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他只好应战。
也是奇怪,每次吵过,两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快。
他们就这样在争吵中,过着晚年。
张一鸣起身来到客厅,把遗像取下来捧到床上,他们互相看着,“王腊梅,和我吵架呀,我保证让着你!”
第二天,张丽醒时已经八点,张一鸣还没起来,她觉得奇怪。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心里一紧,赶紧推门进去——
爸爸还在睡,抱着妈妈的遗像,一脸愤怒,一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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