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

十七岁那年,我办完爸爸的葬礼后,我的男朋友跟我提出了分手。

无论我如何询问原因,苦苦哀求,他都不为所动。

他拉开我的手,毫不犹豫的转身,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五年后,我在一间酒馆里看见他。

他跟一个女人并肩走进酒馆,在我不远处的桌子坐下,他把菜单递给女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们,周围喧嚣的音乐声、吵闹声,此刻在我脑海中仿佛静止一般,我的眼里只有他和那个女人,耳朵里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突然,我肩上一重,“盈盈,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我收回目光,朝朋友微微一笑,她站起身拿起我的包挽着我的手扶着我走出酒馆。

在经过他的桌子前时,我忍不住再次看向他们。

我在内心想,就这一次,再看一次,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再见了。

我收回目光前,他突然抬头与我的目光相碰撞,我看到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里有过一瞬的慌乱。

我站在马路边等车,天空突然飘起了雪,寒风裹挟着雪花迎面呼啸而来,我闭上眼感受着凉意,眼眶瞬间酸涩起来,泪水猝然落下。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风吹得我直掉眼泪。”

朋友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盈盈,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我缓缓弯下腰,泪水一滴、两滴、滴滴点点落在地上,后来,我干脆蹲在地上,失声哭泣。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我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因为它蕴含着我所有的不甘和不解。

为什么他可以对我们十几年的感情说放手就放手?

为什么他毫无原因的那样决然的离去?

为什么他的身边可以又有了别的人?

我在冰天雪地的马路上哭得撕心裂肺,宣泄着我积压在内心五年的痛苦。

一。

我跟他是从小就认识的,从我出生之前,他就在我家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爸妈资助的孩子。

听我爸爸说,我刚开口说话时,叫的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他的名字,听说当时可把他乐坏了,抱着我狂亲不止,把我爸妈都给逗笑了。

他叫满裕,跟我家姓,单名一个裕字,我对他的过往不清楚,只是听我爸爸说,他来到我家前过得很艰难,让我要对他好点。

我妈身体不好,我出生时小病不断,有一回比较严重,高烧后引发了感染性心肌炎,那个时候是九死一生,也亏我命大,家里经济也好,我顺利的活了下来,只是从那以后心脏就不大好,要时刻注意情绪的管理。

所以我从小就得到了很多的爱,也从没吃过苦,我的父母还有满裕,他们对我可以说得上是有求必应,我想要什么,他们上天入地都会满足我。

我妈生我后,元气大伤,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在我三岁那年,她就去世了,那时我还不懂生离死别是什么,我只知道好久好久见不到妈妈,那段时间爸爸也情绪萎靡,沉浸在失去爱妻的痛苦中,无暇顾及我们,是满裕既当爹又当娘的照顾我,他抱着我,一遍遍哄我。

“圆圆乖,妈妈出差去了,等你长大了,她就回来了。”

满裕于我,是爱人也更是家人。因为他陪伴我的时间,比我的父母还要长,妈妈去世后,爸爸经常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我跟他两个人,爸爸也知道,满裕会照顾我的。

我的青春里,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蹒跚学步时,他在我身后抓着我的肩膀扶着我。

上学时,他每天都会跟我一起上下学,陪我一起走过那条崎岖又熟悉的水泥路。

生病时,他会带我去看医生,细心地谨遵医嘱,按时拿药给我吃。

虽然他会在一旁冷着脸怼我,可下一秒又会仔细叮嘱我哪些东西该吃哪些事不该做。

天冷时,他会默默给我多带一件外套,在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给我穿上。

幼时不懂事,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跟他抢食物,他一筷子我一筷子,我那时小,筷子还用得不熟练,没有他夹得多,看着他夹,在一边急得哇哇叫,最后把饭直接盖到饭菜上,朝他得意一笑,“都是我的了。”

他也不生气,就坐在那笑,琥珀色的眼瞳里熠熠生辉。

我曾把他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总以为,失去了他,我便会失去活下去的支撑。

至少在十七岁那年,在爸爸生病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二。

十七岁,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年,我后来称这一年为“失去年”。

十七、失去。

那段时间,我在读高中,满裕刚大学毕业不久,爸爸也渐渐回归家庭,减少了出差的次数,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向好的方向发展时,爸爸生病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我还在房间里,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铿锵声,等我下楼时,爸爸已经昏迷在地了,满裕叫了救护车,一边看着爸爸一边冷静的安慰我。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爸爸已经醒了,我们坐在病床前,爸爸脸色很苍白,两只手分别握住我跟满裕的手,安慰我们没事的。

检查结果出来时,医生站在病床前看着爸爸,又看了看我们,似乎在犹豫跟谁告知结果。

满裕让医生到外面说,他们走到病房门口时,爸爸喊住了医生。

检查结果令人大失所望,爸爸得的是白血病,还是最严重最危急的一种类型,医生说,没有办法治愈,而且发病急,有可能在某个时候人突然就没了,问我们要不要治疗,但是治疗也可能适得其反,不治疗的话人可以好好的,治疗了有加速病变的风险。

我和满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看,我更是直接就哭了出来,只有爸爸,脸上反而挂着浅浅的微笑,后来我才想明白,那个笑容代表的含义是如意。

那天,我们三人坐在一起,沉默了很久,还是爸爸率先开口。

“小满,圆圆,你们听医生说了吗,没有办法治愈,所以爸爸就不治了,你们留下这笔钱,以后两个人好好生活。”

可为人子女,怎么能不治,而且家里不缺治疗的钱,我跟满裕劝说着他。

爸爸打断了我们,他笑着说:“你们没听医生怎么说吗,治疗了也有风险啊,也许会加速病变呢?”

“治疗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抑制病情,不治疗就没有希望···”我又气又急。

最后爸爸还是被我们说动了,不知是出于可怜我们,想陪我们多一段时间还是想成全我们的孝道,让我们日后可以少一点心理负担,他接受了化疗。

那段时间,家里的亲戚都来了,我和满裕跟着他们轮流照顾爸爸,我们每天的生活过得压抑且痛苦,我时常崩溃哭泣,看着被病痛折磨的爸爸,我心如刀绞。

“没事,圆圆,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撑过去的。”

我蹲在医院的楼梯间抱膝哭泣,满裕坐在我身边,揽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肩上,他明明也一脸疲惫,眼眶下面是浓厚的黑眼圈,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却还要分出一半的精力来安慰我。

很不幸的,爸爸的治疗效果并不好,我们没等来病情得到抑制,反而等来了病变,一夜之间爸爸倒下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病魔的恐怖,它能快速摧毁一个人,让人变得生不如死,面目全非。

许是长期承受高压的情绪,在终有一天会失去爸爸的强烈恐惧下,我的内心极度恐慌,那个时候,我仿佛置身于黑暗深渊,是满裕带着我脱离黑暗。

在孤立无援的境地,我只能紧紧抓住满裕,把他当成救命的稻草,当成照亮生活的光。

看着爸爸大口呕血的时候,我如坠冰窟,站在病床前浑身仿佛被冰冻住一般,僵硬无比,医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我死死的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一夜,爸爸去了,我终是失声痛哭:“我没有爸爸了。”

那个时候,是满裕在我身边,紧紧的抱着我,一遍遍安慰我,一声声说着那句“我在”。

可他终究食言了,他也不在了。

满裕这束光,曾照亮我的生活,最终也使我重回黑暗。

三。

给爸爸办丧事那段时间,满裕状态很不好,经常发呆,整个人魂不守舍的,脸色极差,我本以为是失去了爸爸,还想等丧事办完带他去看医生。

谁曾想,爸爸的丧事办完,我们回到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告别。

他说:“圆圆,我们分开吧,我要去别的地方,以后你自己生活。”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哽咽着问他:“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他没回我,只是冷淡的继续说着话,仿佛在交代任务一般。

“你长大了,自己完全可以一个人生活,以后要乖乖的,我走了。”

他漠然转身,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臂,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是不是我不够懂事,让你觉得我是个累赘,我改,我以后一定会改的,你别走,我真的会改的...”

“满裕,你能不能留下来,别走,你说了会永远陪我的。”

他拂开我的手,迈步往门口走去,我顾不得其他,抱住他的脚,放声哭泣:“满裕,你别走,你走了我会活不下去的,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

“满盈!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起来!”

他转过身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却是在分离时,他的语气似怒吼,又似乎饱含深情。

“满盈,你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他转身又要走,我再次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是不得已才要离开我的,对不对?”

他用力甩开我的手,任由我踉跄着跌倒在地上,我歇斯底里朝他的背影哭喊:“满裕!我不论你什么原因,你今夜走了,以后我们毫无干系,再不往来!”

他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可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我一人坐在地上崩溃大哭。

我想不通,明明前几日,他还当着爸爸的面,握住我的手跟爸爸说,以后绝对不会离开我,会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不会让我难过。

可他怎么说放手就放手了呢?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呢?

四。

我在朋友的搀扶下上了车,回到家里,我已经止住哭声,渐渐平复心情。

朋友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轻声叹息:“盈盈,你要看开点,别再...”

“放心吧,小妍,我不会再为他伤心了,不要命的事情,做一次就够了。”我捧着杯子,微微一笑。

还记得那年满裕离开时,我曾哭到心绞痛,昏迷在地,当时如果不是孙妍刚好出现在我家,给我叫了救护车,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当时属于情绪波动太大引起心肌炎复发,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躺了好久才出院。

孙妍帮我联系了我的二叔,那个时候是二叔二婶在医院照顾我的,他们听说我是因为满裕离开而病情复发的时候,怕刺激到我,还背地里骂了他好几次“白眼狼”。

出院以后,我搬到二叔家里住,等到大学了才搬回家住。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想起满裕,我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密封在内心深处,他是不可触及的疼痛,只要内心稍稍撕开一个口子,我便能痛到无法呼吸。

“你能想开是最好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以后也一定会更好,我们满盈,会有更圆满的生活。”

孙妍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安慰我。

“你说,他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放下我跟他的过往去开启新的生活呢?”

我低头吹散杯子冒出来的热气,没注意到孙妍脸上的挣扎。

“盈盈,如果他有一天又回到你身边,跟你说明了当年的真相,你会原谅他吗,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我抬起头,笑容有些许嘲讽,“为什么这么问?”

孙妍摇了摇头,脸色悻悻,“就是随便问问。”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我不会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这个概率很小,几乎不可能出现。

“他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这个世界,确实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你看,曾经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他,我也以为离开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可现在我不也活得挺好的。”

我饮了口水,暖了暖身体。

孙妍不再开口,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十七岁的满盈,视满裕为命,把他当成活下去的支撑,二十二岁的满盈,自己就是活着的动力,不需要他了。

五。

可能在马路边吹了会冷风,我从酒馆回来第二天就感冒了。

我顶着高烧,头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沉思。

“你看看你,都跟你说了天气冷,不要在外面吹冷风就不听,感冒了吧。”

“按时吃药啊,四个小时吃一次。”

“盈盈,来吃药了。”

耳畔传来的声音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叠,我回过神来,才惊觉我竟想起了满裕。

孙妍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药和水杯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药,突然就好想吃麻辣烫了,这个想法一出来,满裕的声音立即在我耳朵里响起。

“不能吃,吃清淡的。”

我每次生病就想吃辣的,以前经常生病,满裕每次都得拒绝我,想不到我都习惯了。

我摇摇头,甩开杂七杂八的想法,孙妍在我旁边哼笑。

“想起什么过往了吧?”

我啐了她一口,嗓音像含了沙子一样,“人生病了就比较脆弱,难免就会出现一些幻觉。”

我昏睡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满裕,他的脸、他的声音、他说过的话,反复在我眼前和耳畔闪现。

抛开分离那天,我跟满裕在一起的时光非常美好。

想起他,虽然也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喜悦。

于是我放纵自己,沉溺其中。

不得不说,他的确能缓解我身体带来的不适。

五。

再次遇到他,是在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满裕作为学校往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讲话。

看见他时,我的目光有片刻的出神。

“哇满裕,你又考第一名啦!”

“哇满裕,你又拿奖啦!你好棒哦~”

“哇满裕,你拿奖金啦!”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记忆深处的画面,我摇头失笑。

我都忘了,满裕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

我作为本届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时,满裕坐在下面,满眼笑意的看着我,眼里充满了自豪,我不禁想起了从前我每次考第一名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表情看我的。

毕业典礼散场后,我跟老师寒暄几句,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正要离开,满裕来到我面前。

“圆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的脸上有些心虚,愧疚和我看不懂的其他复杂情绪。

时隔五年,我第一次近距离打量他,上次在酒馆里我就发现他比五年前瘦了很多,现在比几个月前在酒馆里还要瘦,手上青筋凸显,想来这段时间过得不好。

我正要开口,眼神却定格在他身后缓缓走来的女生身上,是上次跟他在酒馆里聊天的女生。

女生在他身旁站定,眼神在我和他身上来回扫视,语气轻松:“你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不用了,我们不熟。”

女生的眼神过于坦荡,我突然感到有些局促,也失去了说话的勇气,语气生硬的抛下一句话,转身快步离开,生怕多停留一秒会让他们看见我的狼狈。

我听见身后的女生说:“她就是你那位恩人的女儿?”

恩人的女儿...

原来他是这么跟别人介绍我的,原来我在他心里,只是恩人的女儿。

六。

自从毕业典礼那天后,我再也没见过满裕,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两年。

毕业后,我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生活过得平淡又惬意。

“满盈,咱们这次新开了个主打爱情的专栏,名字叫《年少的欢喜》,你准备一下哈。”

同事把文件放在我办公桌上,与此同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一边翻看文件,一边打开手机,点开孙妍的语音。

“盈盈,今晚咱们姐几个聚聚呗,在老地方嗷,等你~”

我微微一笑,合上文件,走出公司。

走到那家熟悉的酒馆,天已经黑了,路边的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芒打在地上,给这黑夜平添了几分旖旎。

我推开门走进去,直奔包厢。

“哎呀,我们满大美女终于来了,可让姐几个好等啊~”

“啧啧,还是这么漂亮啊!”

孙妍走上前揽住我的肩膀,我把包随意一丢,大喇喇的坐在沙发上,姿态慵懒,跟她们一言一句的聊了起来。

推杯换盏间,我想到了这次负责的专题,开了话头,于是姐妹几人追忆起了往昔,说起了自己的陈年旧爱,我在一旁听得感慨万分。

“要说咱几个的早年恋情里,当属盈盈和满裕你们两个最羡煞旁人啊。”

气氛活跃时小艾突然说了这句话,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孙妍用手肘顶了顶小艾的手臂,小艾自觉失言,一脸歉意的看着我,一时间,大家都不再开口。

我看着她们小心翼翼的模样,好笑的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朝她们举了举杯。

“怎么都不说话了,我没事,别管我,继续啊。”

原来大家还记得,我跟满裕的关系如此亲密,也还记得,我跟他曾如此的要好,如果没有他的突然离去,我们现在应该顺其自然的结婚了吧。

我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我特意选了白酒,一杯下肚,从喉咙到腹部,烧的火辣辣的,这个滋味,令人着迷。

七。

临城的冬天不算冷,但有一年特别冷。

我跟满裕两个人看完电影出来,走在风雪中。

我正沉浸在电影的后劲里无法自拔,坐在车上抹眼泪。

“满裕,你说男主为什么就不肯跟女主说明原因呢,明明他有嘴,偏不用,后来失去女主了吧。”

天太冷,骑着过来的摩托车熄火了,开不了,满裕推着车,一脸的无奈。

“这世上也不是事事都能轻易说出口,有时候,沉默隐瞒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只是一部电影而已,你别难过了。”

我吸了吸鼻子,内心依旧对男主的做法感到生气。

“满裕,如果我们遇到男女主这样的情况,你会跟男主一样,隐瞒真相不告而别吗?”

满裕停下脚步,转过身在我额头上狠狠的敲了一下,疼得我捂着脑袋嗷嗷叫。

他背对着我继续推车,声音低沉平缓,“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我们根本不会经历这样的事。”

恍惚间,好像有人扶我起来,温热的手掌搭在我的腰上,动作轻柔的把我放在了床上。

我努力睁开眼睛,半梦半醒间好像看见了熟悉的脸庞,他语气宠溺的哄我喝醒酒汤,拿热毛巾给我擦脸。

失去意识前我想,我醉了,醉得不轻。

我感觉到有一双滚烫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又有人在我身边轻声呢喃,仿佛多年前我住院昏迷时,有一个夜晚,也有一个人握住我的手,在我耳畔说着什么,可我什么都记不住。

清晨,我醒来后心里怅然若失。

周末闲来无事,我跑回公司写稿,难得的把满裕从我记忆深处拉出来,仔细回忆跟他的过往。

跟满裕确定关系的时候,没有深情的告白,也没有浪漫的仪式,顺理成章的就在一起了。

某天放学,我刚走出校门口,手里就被塞了一张卡片。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送的人是谁,下一秒,手心一空,卡片被人抽走了。

满裕站在我身边,用两根手指夹着卡片,垂下眼眸扫了一眼,语气淡淡:“哟,情书啊,想谈恋爱了?”

我故作为难的轻声叹息:“唉,最近太多人向我示爱了,我也是有些春心萌动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满裕把手里的卡片放进兜里,面色如常地大步走着,良久才停下脚步,从唇齿间溢出一声哼笑。

“那你要不要考虑跟我谈一场恋爱?”

我抬头看他,少年背光而立,眉眼浸满笑意,满脸深情的模样一下撞进我的心里。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我只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朝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们在日落的余晖下暧昧的对视,没有说一声“我喜欢你”,也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可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感受到了彼此的爱意,这是我们相处多年养成的默契。

“初恋,是念念不忘的美好,它仿若静静盛开的花朵,在草长莺飞之际,绽放出最灿烂的芳华。”

“初恋,像年幼的孩童,带着懵懂的青涩,毫无保留的去爱,却无疾而终。”

写完稿,窗外华灯初上,我走出公司大门。

很不幸的鞋跟卡在下水道口的盖子上了,我努力挣扎了几下,鞋跟没有丝毫的松动。

我今日穿了短裙,此时不太好蹲下,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腰上突然围住一件西装外套,有人蹲下身解救了我的脚。

“谢谢...你啊...”

男人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我头上的路灯,阴影笼罩在我身上,我抬起头,一时愣在原地。

两年不见的男人此时站在我面前,脸上有些局促,更多的是笑意。

“我们谈谈可以吗?”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往他身后望了望,没看到那个女生,语气故作轻松,“哟,女朋友没来啊?”

“我没有女朋友。”

他十分平静的回我。

我点点头,“哦,分手了。”

他脸上有些无奈,正想开口,我打断了他。

我真没出息,见到他还是会紧张,既没有勇气听他讲过往,又奢求能跟他多一些相处的时光。

“我饿了,你有空吗,先去吃饭吧。”

点菜时,他点了一桌子我喜欢吃的菜,我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的喜好。

要说内心完全没有感觉,那不可能。

在等上菜时,我的内心几经徘徊,多少次想询问他的过往,话到嘴边却总也说不出口。

我在害怕,也在思考。

我是以什么立场来了解他的过往?恩人的女儿?前任女友?还是朋友?

看着他给我剥虾的样子,我的思绪飘到远方。

说来我活了二十几年,还不曾剥过虾,从前跟满裕在一起,都是他给我剥壳,我只负责吃,后来跟他分开,我就没吃过虾了。

我用筷子把虾夹出来放在一旁的盘子里,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淡然开口。

“你走后,我再也没吃这些东西了。”

满裕有些愣神,声音有些颤抖,“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我点头,“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都不喜欢了。”

他红着眼睛问我为什么,我耸了耸肩,语气平淡,“再喜欢的东西,忍住不吃久了会发现,其实也就那回事,并不会因为少吃这几口就少块肉。”

满裕的脸色因我的话而一瞬间变得苍白起来,我知道他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也一定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某句话。

我的目光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他那双布满厚茧,甚至是有些苍老的手掌上。

以前在家里,他也是过着优裕的生活,而且以他的能力,哪怕离开了家里,也不至于沦落到干苦力活的地步。

他这些年,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把自己磋磨成这个样子?

我的眼睛又不受控制的酸涩起来,握着筷子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犹豫了一会儿,我决定借酒壮胆。

我咬了咬牙,喝完了桌前的一杯红酒,深深吸气,直视他的眼睛询问道:“你能跟我说说当初离开的原因和这些年的过往吗?”

他动了动嘴,我顿时心跳如鼓,内心紧张又期待,甚至屏住了呼吸,就在我以为他要开始讲的时候,他却笑了笑,招呼我吃饭,“先吃饭吧,吃完了我再跟你说。”

我失望的垂下眼眸,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吃完饭,我们并肩走在路上,聊了很多。

那年他的亲生父母在医院阴差阳错下看见了他,见他生活过得不错,想要找他要钱给大儿子治病,满裕不肯,他的父母威胁他,如果不给就来找我,要一直缠着我们,让我们不得安宁。

还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给钱,他留下;要么跟亲生父母回去,肩负起照顾一家人的重担,否则,他们会一直缠着我们,或者说是缠着我,他选择了后者。

这些年,他为了给嗜赌如命的父亲还债,日子过得比较艰难。

我站在广场中央,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内心像被针扎一样疼,真的很心疼他,明明他跟我说了,我可以给钱的,我可以帮他的。

“我知道你会帮我,可我不想给他们钱,他们那样自私又贪婪的人,不可能给点钱就能摆脱他们的。”

“而且那是爸爸留给你的钱,是让你过好日子的,不应该花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我落下泪来,哽咽道:“你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满裕轻柔的拂去我脸上的泪水,“圆圆,我答应过爸爸,不会让你吃苦受累的,他留下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碰,更不可能拿去给其他的人。”

“我不可能让他们找到你,不可能让他们出现在你面前,打扰你原本平静的生活,也不想让你看到他们那丑陋的面目。”

“圆圆,我是为你好,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女孩,你的人生,就该喜乐无忧,圆圆满满。”

我低下头低声啜泣:“满裕,我真讨厌你,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做着伤害我的事情。”

他拥抱住我,一遍遍跟我道歉。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记忆,似乎在爸爸住院那段时间,有一对夫妻曾经出现在我面前几次,那时满裕还曾与他们交谈,好像也是遇见他们后,满裕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

想到这,我恍然大悟。

“你的父母,是那对夫妻吗?”

满裕点了点头,又跟我说了些事情。

他现在是完全摆脱了亲生父母的压榨,脱离了原生家庭,有了自己的事业,生活开始慢慢变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衷心的为他高兴,满裕这样好的人,就应该有属于自己光明的未来,决不能受人拖累,他应该做发光的金子,而不是蒙尘的明珠。

“圆圆,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祈求。

我沉默的看着他,内心百转千回。

我想起了他离开的那个时候,于是问他:“满裕,你知道你走后,我差点死去吗?”

我想他不知道的,哪怕他当时是真的为我好,为我打算,可他也确确实实离开了。

他在那个时刻,选择了放弃我,说明我没能力陪他共同面对困境,那么他的未来,我也不应该参与。

“满裕,你的过去,我没资格参与,同样的,你的未来,我也不会涉足。”

“我心疼你的过往,原谅你的离去,可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了。”

满裕没出声,周围倒是应景似的,广场上的音乐刚好响了起来。

“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们之间有太多回忆...”

“不希望我的未来不是你,只愿意和你永远不分离...”

沉默了好一会儿,满裕才颤抖着声音问我:“我们没可能了吗?”

他落下泪来,七年前的场景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说放手的人是我。

我上前一步,拥抱住他。

“满裕,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当年我都能熬过来,我相信你也可以的。”

“以后你的生活要圆圆满满的,保重。”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转身离去。

其实当年我找过他的,可我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也没有人脉,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只能向他的同学、朋友甚至是同事打听他的一切。

可惜,无人知道他的消息,他就像凭空消失了,我的生活里找不到一丝他生活的轨迹。

久而久之,我也就放弃了。

我一直知道,他不是没理由的离开。

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我不是没有怨念,可我没有恨过他,顶多是失望和埋怨罢了。

我也不是没有想起过他,高考结束当天,我收到过志愿者送的花,那时是我第一次想起他。

因为他高考结束当天,我也曾送过他一束花,那时是跟着爸爸一起去的。

还有大三那年的某天周末,我独自出门,半路上生理期到访,腹痛不止时路过一个女生送了我一瓶红糖水,那是我第二次想起他。

以往我每次生理期时,他都会给我泡一杯红糖水,我的生活里,到处是他存在的轨迹。

正是因为想起了他,我接受了女生送来的红糖水,带进了学校。

那瓶红糖水最终栖身在校园的某个垃圾桶里,我从不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哪怕对方是善意的举动,可人心难测。

这个道理,也是满裕教的。

在酒馆里看见他时,我的第一感受是开心的。

五年来杳无音信的人,此时正完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我激动的红了眼眶。

他还活着,真好。

可他好像有了新的生活,我知道我应该祝福他,可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介怀他的莫名离去,还是根本放不下与他的过去,总之我放任内心的不甘吞噬我的理智,反复折磨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放下的呢?大概是毕业典礼那天吧。

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女生,看着女生站在他身旁,挺般配的。

如今满裕的生活回归正轨,我也就放心了,希望往后他的生活能顺顺利利,喜乐无忧。

【满裕】

我被父母丢弃的时候,尚在襁褓里,他们没给我起名,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来自哪里。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跟着阿婆一起生活,阿婆年纪很大了,靠收破烂为生。

据她说,她是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发现我的,那时候天寒地冻的,我身上只裹着一张薄薄的破布,浑身冻得青紫,她看我可怜,才把我捡回来养着。

阿婆常常叫我小满,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她去世那天晚上,抱着我,轻声哄我睡觉。

她说:“小满,以后的生活要圆满。”

她是在我身旁咽气的,那时我才四岁,也不懂什么是生死,几天后隔壁的阿叔闻到味道,才把阿婆葬了。

阿叔从阿婆的枕头下翻出了一张纸,并跟我说,以后如果遇到好心人,要带着好心人回去找他,他有东西要给。

此后,我就开始了流浪的日子。

我每天在街上四处逛,饿了就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渴了就跑到河边喝水,偶尔也会学着阿婆的样子捡一些东西去卖钱,可惜卖来的钱很少很少,我要攒半年才可能买得起一个五毛钱的馒头。

我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到了临城,我进了一个组织,里面有很多跟我一样大的孩子,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上街乞讨,一天如果要不到一定的金额就要挨打,还没得吃饭,我艰难的熬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在六岁那年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在广场上捡起一个馊掉的馒头,还没来得及吃就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馒头滚到了一对夫妻脚边。

我爬过去准备捡起馒头时,一个男人蹲下身捡起了馒头,男人看着发硬的馒头,又看了看我充满渴望的眼神,把馒头举到我面前,轻声问我。

“孩子,你就吃这个?”

我点点头,伸手要把馒头拿回来,他没松手。

“这是馊的。”

彼时我刚承受要不到钱的惩罚,也挨饿好几天了,哪管什么馊不馊的,能填饱肚子就好了。

我伸出手用力握住男人的手掌,男人身边的女人眼尖的发现了我手上的伤痕,蹲下身问我的情况。

那对夫妻对视一眼,转过头来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家,我问道。

“能吃饱饭吗?”

男人笑着说:“起止吃饱饭,以后还可以上学,读书。”

我点头答应了,带着那对夫妻去找了阿叔,然后那对夫妻成了我的再生父母。

从那以后,我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也有了正式的名字,叫满裕。

我的养父母是非常好的人,他们都是高知分子,学识渊博,家底丰厚,他们给了我最好的一切。

他们教我读书识字,在我上小学前教我学完了我这个年龄段该学会的知识,然后送我去上学,接受教育。

他们视我如己出,对我关怀备至,即使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对我的爱也一分不少,跟着他们以后,我没再过受冻挨饿、浑身是伤的日子。

养父母的孩子是个女孩,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团,看起来非常脆弱,哭的时候也是娇滴滴的嘤嘤几声,我看着心都要化了。

小姑娘叫满盈,养父母说,她的名字跟我的一样,都有特殊的寓意。

裕,富也;盈,满也。

希望我们两人以后的生活都能富足圆满。

说来也是奇怪,满盈从小就爱黏着我,只要我在,她一定要我抱,我一离开就哭,养父母们常要笑着摇头说上一句。

“这两个孩子有缘分。”

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突然就含糊不清的蹦出了一个字。

“裕...裕...”

我身后那面墙有一个鱼缸,里面养了几条鱼,当时她跟我面对面坐着,要说她喊的是我,我看不见得。

但我不管,她就是叫我的,她喊的就是“裕”。

嗯,一定是的。

满盈从来不叫我哥哥,任凭养父母怎么纠正她对我称呼,她就是改不过来,总是叫我的名字,后来也就没管她了。

我十岁那年,养母突发疾病,我非常自责,我认为,是我的到来害了她。

看着她日渐消瘦又苍白的脸色,我跪在她的床前,深深的忏悔。

我是个不祥的人,收养了我的阿婆去世了,现在收养我的养母也生病了,是我该死。

养母虽然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可苍白的脸颊依旧带着慈爱,她摸了摸我的头,用最温柔的语气哄我。

“小满,你不要自责,人各有命,这是我的命数,与你无关。”

“你忘记了吗,我身体一直就不好,你没来之前,我就已经不健康了,所以我生病这件事,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养母最后还是走了,她走后,养父一夜之间白了头,后来养父常常出差,一年时间里常忙于工作,照顾满盈就成了我的任务。

我跟满盈相处的时间很长,上学、生病、开心难过、生日都是我陪在她身边,她后来说把我当做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撑,我又何尝不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命。

我喜欢听她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分享她的每日所见所闻,一会儿是谁分手了,一会儿是谁打架了等等,也喜欢看她在餐桌上抢食物抢不过我而略施小计谋的那个得意傲娇的小模样。

养父虽然出差在外,可对我和满盈的关心分毫未少,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过来询问我们的情况,他会在我们生日或者取得好成绩的时候给我们送礼物,也会在天气变化的时候提醒我们要注意身体,不要生病。

我的成绩很好,学习上从来不需要养父母操心,因为我想好好读书,以后报答他们。

我成年的那天晚上,养父出差回来,跟我在书房谈了一个小时的话。

他把我的出生证放到我的面前,讲了我的身世,我的亲生父母,还有我的出生地点。

我看着那张出生证上面的信息,内心十分恐慌也很纠结。

既怕他不要我了,又觉得他不要我也正常,我现在已经成年了,是该独立了。

我坐在养父对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身体紧张得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成拳放在大腿上,内心怦怦直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开口:“爸爸,您是...”

养父可能看出了我的紧张和不安,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小满你别紧张,告诉你这些不是不要你,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

闻言我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不要我。

我问养父为什么会有这张证明,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和出生地,养父笑了笑。

原来当年阿叔要给好心人的东西就是这张从阿婆枕头底下翻出来的我的出生证,养父母也凭着这张出生证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了解了我的身世。

“小满,要不要回去见见亲生父母?”

“你要是想回去,我可以陪你回去。”

养父交代了我的身世,唯独没说我的亲生父母抛弃我的原因,我想起阿婆跟我说的话,想来也不是有苦衷的,既然他们不要我,我又何必回去呢?

我拒绝了养父的提议,后来我万分后悔当时所做的这个决定。

我应该去悄悄去见一面的,如果我见了他们的话,如果我见了,也许就不会有那些事了...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二十三岁,是我命运的再一次转折点,那一年,养父病了。

在医院照顾养父的时候,我的身边出现了一对夫妻,我常在医院遇见他们,偶尔也会跟他们闲聊几句。

他们对我的身世很感兴趣,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听我的一切,我留了心眼,搪塞过去。

有一天,我给养父送饭,推开门在病房里看见了那对夫妻,他们正站在养父面前,说什么要让孩子认祖归宗,我走进去,他们见了我,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抓住我的手,说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

我向养父抛去探究的目光,养父朝我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彼时我也没想到,跟亲生父母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况下见面的。

我那素未谋面的哥哥发病了,家乡那个小地方医疗水平已经没办法医治他,于是父母给他转到了临城,阴差阳错之下他们遇见了我的养父,又处心积虑的接近我打听我的消息,他们付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想要借此向养父要钱。

而此时我的养父也身患重病,家里还有个未成年的女儿需要我,他们利用了这一点,笃定养父不会让我回去,才敢肆无忌惮的前来要钱。

他们并不是真心想要我回去,只是把我当成勒索的资本。

我冷眼看着他们,把他们轰出了病房。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再出现在我面前,直到养父病情恶化,那时我忙得焦头烂额,满盈情绪也不稳定,内心十分煎熬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

他们找我要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养父竟然给了他们一百万,我很生气,又很不解,我来到养父的病房里。

养父难得的清醒,坐在床上看着我,用他那虚弱无力的声音说出了让我此生难以忘怀的话。

“小满,我前几天是不是问你,你想不想回那个家?”

我点头,当时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实在不愿意见到我那对令人厌恶的父母。

“小满,一百万,如果能让你摆脱犹如深渊的家庭,摆脱自私冷血的父母,那这一百万非常值得。”

“你现在的学历,能力能为你带来更好、更光明的前途,你的未来,不止一百万。”

“你不愿意回到那个家,不愿意接受那样的父母,那我就替你摆平障碍,我的私心里想替你铺好路。”

“小满,请你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听完养父的话,我的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内心十分温暖。

我何德何能,遇上这么好的养父母,他们给予我美好的生活,良好的教育,还有温暖的关爱,遇见他们,是我此生之幸。

我感激的看着养父,“爸爸,您怎么能确信,他们拿了一百万就能就此罢休呢?”

“他们亲口跟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来打扰你的。”

养父大概是没遇见过厚颜无耻的人吧,轻信了他们,我想着刚才父母找我要钱的样子,内心感到无尽的悲凉。

我那贪得无厌的父母,区区一百万怎么可能打发他们,养父的路,永远没办法铺好了。

我的父母后来又找过我,我一次都没有给过钱,我也不可能找养父要钱给他们。

终于在养父临终前,他们再也掩藏不了自己的本性了,他们像一匹藏在黑夜里窥伺的狼,抓住了机会,生猛的扑了出来,堵住了我的退路。

那天晚上,我把满盈送回家,在楼下见了他们。

“你们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那是不可能的。”

我厌恶的看着他们,他们却拿满盈威胁我。

“你要么给钱,要么跟我们回去,照顾我们一家老小,否则,我就去找你养父,你养父要是死了,我们就去找他女儿,我们一直缠着你们,让你们永不安宁。”

“贱东西,我们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好好想想吧,就算你自己不重要,可那个小姑娘挺重要吧。”

我气得咬牙切齿,握紧拳头,恨不得咬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嚣张的从我眼前离开。

那天晚上,我站在阳台上,想了一夜,也没作出决定。

养父的情况每况愈下,他们天天都来我面前威胁我,步步紧逼,我被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敢跟养父说,也不敢跟满盈说,我知道,他们知道这件事,还是会拿钱给他们的,可我不想拿养父的钱给他们,一分都不想。

我既不想给他们钱,又不想跟他们回去,可我怕他们那疯狂的样子,被逼急了真的对满盈做出不好的事情。

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个声音,它劝我,跟他们回去吧。

每当我想决定要回去时,眼前就浮现出满盈的脸。

她满眼泪花,绝望又依赖的看着我,哭着说:“满裕,我只有你了。”

在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这两个声音来回撕扯着我,我仿佛一株水中的浮萍,在风雨的摧残下摇摆不定,我感觉整个人要被撕成两半了。

我甚至向上天寻找解脱的办法,可神没有眷顾我。

养父去世的时候,满盈哭得撕心裂肺,我紧紧抱着她,一遍遍的安慰她:“我在。”

可给养父举办丧事的那天晚上,我在他的棺椁前,看着他的遗照,站了一夜。

我想起了一个画面,养父握住我的手,语气似嘱托又似恳求的跟我说。

“小满,我把圆圆交给你了,照顾好她,往后的日子,你们要相互扶持,共同面对,一切都会过去的。”

而我回握住他的手,郑重严肃的向他保证:“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不会让她吃苦受累受委屈。”

这个画面反复在我脑海里闪现,我的保证犹如符咒一遍遍在我耳边盘旋,直至天亮,我紧握的双手骤然松开。

“爸爸,我做了一个伤害圆圆的选择,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她平安。”

养父的葬礼完成后,我跟满盈提出了分离,她的反应,如我所想。

她几近崩溃的哭喊,让我几乎丧失理智地想要回头,将一切全盘托出。

我在内心一遍遍以“为她好”的名义劝说自己,才拉回了消失的理智。

满盈小时候生了场病,心脏受不得刺激,我的突然离去一定会让她深受刺激,我必须保证她的安危才能离开。

我给满盈的好朋友孙妍打电话,让她过来陪着满盈。

在等孙妍来的那个空隙,我听着满盈绝望的哭声,心痛得难以呼吸。

那种感觉,就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下一刻心脏就要爆破一般,胸腔里充斥着气却释放不出来,一呼一吸之间,浑身骨骼都发出碎裂一般的疼痛。

孙妍来的时候,我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捂着胸口,额头上冷汗直流,正想交代她几句,满盈的哭声突然变小了,她如我所担心的那样病情复发了。

我回到了我的原生家庭,过上了原本该过的生活。

在满盈家里过了十几年少爷日子后,回到家徒四壁的房子里,过上了一穷二白的日子,还有点不太习惯,好在我那份拿得出手的学历为我找到了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

可惜,我有一个自私恶毒的哥哥,即使瘫痪在床也阻止不了他心生恶念,还有一对好吃懒做、沉迷赌博且溺爱长子的父母。

我的工资再丰厚也禁不住他们的挥霍,于是我狠了狠心,每个月只给固定的钱让他们生活,他们却在哥哥的撺掇下,跑到我的工作单位大闹,在公司门口撒泼打滚,我换一个单位他们闹一个单位,最后公司不堪其扰,只能辞退我。

我不知道我的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丢了工作,家里失去了收入来源,难道就很好吗?

直到有一天,家里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他对我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贱东西,我就是看不惯你,凭什么你有那么高的学历,有那么好的工作,还有健康的身体,我就是要毁了你,我没有的,你也别想有。”

我心下了然,果然是一家人啊,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自私冷血,就连话都说得大差不差。

我后来又找了几份工,我那个哥哥还是不死心,但凡是个轻松的工作,他总要撺掇父母搅黄,附近的公司没有人敢要我,我进了一个工厂,干苦力活,工资也挺高。

有了前车之鉴,我铁了心只给他们一部分的钱去生活,他们起初不肯,我发了脾气,威胁他们再闹一分都没有,我让他们三人全饿死,他们再也不敢提钱的事。

有天深夜,我下班到家,趁着空闲拿出手机看孙妍白天给我发的信息。

是一个视频,我点开来看。

满盈低着头正在吃饭,只有侧脸,我看得入了神,她瘦了。

视频最后,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头,露出一个笑容,还是那么爱笑,可我一眼就看出来她不开心。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很疼,好想马上飞奔到她身边,可我不能。

满盈高考前,孙妍给我发了她的考场。

高考完那天,刚好是端午节,那天工厂放假,我去了临城,买了一束花在考场门口等着满盈,看到她从校门口出来时,我托志愿者把花送给她,她果然以为是志愿者送的,笑着接过花道谢。

看着她欣喜的笑容,我的脸上也久违的露出了几分笑意。

我悄悄办了张银行卡,每个月都存了一笔钱进去,我要把养父为我花的钱存起来,以后还给满盈。

在工厂的日子虽然很辛苦,但看着卡里的钱日益增长,眼看见满盈的机会越来越近,我开始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命运是会捉弄人的。

我那杀千刀的父亲又去赌博,输了一大笔钱,债主都追到家门口来了,拿着刀要砍了他。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爸妈跪在地上,见了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求我救他们。

“李国梁!!!”

我一把拽住我爸的衣领,咬牙切齿的喊他的名,他应该看到了我眼里的杀意,哆哆嗦嗦的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债主拿着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不还钱就砍了我爸,我冷笑一声,松开了手,把李国梁扔在地上。

如果可以,我比他更想砍死李国梁,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救他们。

我恶毒的想,就让他们被砍死好了。

最终我还是把卡里的钱拿了出来,但也只是还完了一小部分。

为了还债,我白天在工厂干活,晚上去餐馆里兼职,一人打几份工,每天只睡三小时。

我觉得,我的前路,望不到头,一眼望去,全是黑暗的。

赚钱,还债,这两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频繁的产生轻生的念头,身体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失眠震颤,胸闷乏力。

为了还债,我拿不出额外的钱去看病,我干的是体力活,身体出现了问题,干活不利索,好几次差点被辞退,好在凭借我以往的勤劳能干,最终还是保住了工作。

“死了就解放了”是我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最常出现在脑海里的一句话。

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想起了满盈,我一遍遍回想与她一起生活的时光,脑子里一遍遍勾勒她的模样,借此来寻找心灵的慰藉。

满盈是我坠入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是支撑我脱离苦海的动力,是我怀揣希望重新开始的勇气。

为了还债,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们大手大脚惯了,非常不适应这种生活。有一天我临时回家拿东西,经过我哥房间听见他们在密谋。

“他那个养父母家里不是挺有钱的嘛,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小姑娘,把满裕搬出来找她要钱,我不信她不给。”

“一个小姑娘罢了,还不好拿捏吗?”

可以为难我,磋磨我,但不能动满盈,满盈是我的底线。

我走进厨房拿了把刀冲进房间架在我哥的脖子上,一只手按住他的身体,面目狰狞的看着他们,语气凶狠:“我警告你们,不要把心思打到满盈身上,要是让我发现,你们敢动她,我就捅死他,再捅死你们,大不了一起死!”

我手上用了力,我哥的脖子上见了血,吓得他们三人抖成筛糠,后来他们再也不敢在满盈身上动心思。

那段时间我很怕他们去伤害满盈,又抽不开身去临城看她,每天都托我在临城的好友帮忙打听满盈的消息,确保她的安全。

生病还债的那段日子,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每当我支撑不住就会拿出满盈的照片,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就会滋生出咬牙坚持的勇气。

“我想见她!”这个愿望支撑着我走出了那段低谷。

回到家乡的第三年,我遇见了生命中的另一个贵人,许嘉禾。

在餐馆兼职的时候,我去包厢里上菜,许嘉禾的公司遇到了点金融问题,我听了一耳朵,专业对口,出门的时候给她提了个小建议。

后来,当许嘉禾带着合同来餐馆找我时,我就知道,那个机会我抓住了。

就这样,我成了她的员工,后来又成了她的合伙人。

遇上了许嘉禾,我的生活开始慢慢变好,我终于有钱看病,病情也得到了控制。

医生惊叹于我坚强的意志力,一个患了严重抑郁焦虑症的患者,竟能不靠药物撑到现在。

其实我只是运气好,拥有了一束照亮我的光罢了。

还完债那天,我把自己收拾了一通,然后去了临城,在满盈的大学门口远远望着。

我三年没看见她了。

我看着她走出校门,跟了她一路,看她独自一人看电影,吃火锅,喝奶茶,这惬意快活的模样,想来她走出来了,她过得很好,我也放心了。

回学校的路上,她突然捂着肚子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我冲进附近的凉茶店买了一杯红糖水,托路过的一个女生帮我送给她,她接了,一路拎进了校门。

我从没想过会那么快与她碰上面。

当时刚和许嘉禾在外面谈完生意,接到了一个大单,我们心里正高兴着,笑容满面。

一个不经意间抬头,满盈从我面前走过,她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瞳里晕染了一层水光,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很快收回目光走出酒馆,我再也坐不住了,拔腿就跟了出去。

我站在酒馆门口,看着她蹲下身哭泣。

哭声一如当年我离开时那样绝望而崩溃,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掐到掌心破了皮才没冲上去抱她。

她还没走出来,五年了,还没放下啊。

可我现在还不能回来啊...

我眼眶湿热,泪水无声砸落在地,许嘉禾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我第一次向人谈起在临城的过往。

许嘉禾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叹息,“你现在债也还完了,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我还没有摆脱我那犹如无底洞的原生家庭和吸血鬼一般的家人,怎么敢回到她身边呢?

我答应了养父,要一辈子照顾好她的,不会让她吃苦受累的。

满盈毕业的时候,我刚好谈成了一个几千万的大项目,彼时刚好收到了大学的邀请回学校做演讲,为了见她,我去了。

她是应届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演讲的时候,我的眼睛再也挪不开视线。

她站在台上落落大方,浑身闪闪发光,一如既往的优秀。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想找她谈谈,可她只冷硬的说了句话就走了。

“我们不熟。”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我的内心,毫不留情地将我满地疮痍的内心剖成两半。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慌了。

我害怕她放弃我。

回到家乡后,我开始寻找摆脱原生家庭的办法,我起初与他们协商,给他们一笔钱,从此他们不再出现在我面前,他们不肯,这事闹了多回,后来许嘉禾给我介绍了一名律师。

最后我以遗弃罪和敲诈勒索罪起诉我的父母,他们被判了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和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共八年。

他们进监狱后,我去探视,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们指着我的脸骂我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我问他们,想不想要我那瘫痪在床的哥哥活命,想不想出狱后有一笔钱过完下半辈子,想的话出狱后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他们答应了。

我想,经此一事,他们以后绝对不可能再来烦我了,毕竟亲生父母都能送进监狱的人,惹急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浑身轻松的走出监狱,然后像个傻子一样蹲在路边仰头狂笑,笑得眼里蕴含泪水。

我跟许嘉禾提出了辞职,然后回到了临城。

回到临城的第一件事,我去看了养父母,时隔七年,我终于能回到他们面前。

我朝他们重重的磕了头,如果不是他们对我的栽培,恐怕我此生无法摆脱我的父母,也就没有今后的安宁生活。

我在临城买了房,买了车,重新找了工作,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迫不及待的去找满盈。

从孙妍那里得知她在酒馆聚会,我急忙赶了过去。

我推开门,她伏在桌子上醉的不省人事。

我把她带回家,坐在她床边仔仔细细端详她的面孔,看她睡梦中流泪,轻声呓语,只觉岁月静好。

第二天我回公司处理点事情,回到家发现她不见了,我急忙给孙妍打电话。

我在她公司楼下见到了她,心里刚松口气,就看到她突然站着不动了。

待走近些,我摇头失笑。

这个小傻瓜,怎么每次都在落魄的时候被我遇见。

看见我,她的表情好像不是很开心,态度甚至有些冷淡。

她说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都不喜欢了。

我的内心晕开了苦涩,唇畔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还是问了我离开的原因,我的内心一度慌乱起来。

我对她知根知底,时隔七年,她不是放不下我、放不下过去,而是介怀于我没有原因的离开。

我很怕我说了以后,她就会离开我,连陪我吃完这顿饭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于是我内心来回的挣扎,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转移了话题。

她果然很心疼我的过去,再次为我流泪,我鼓起勇气,拥抱住她。

她问我,知不知道当年她差点死去。

我怎会不知道呢,当时我就站在楼梯口守着她,急救电话是我打的,医院的某个角落也有我的祷告,甚至在她昏迷的某个夜晚,我曾陪在她身边啊。

那一晚,是我最煎熬的时刻,我一遍遍求神求耶稣求去世的养父母,祈求他们保佑满盈脱离危险。

我张了张口,她并不期待我的回答,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疼一分。

她释怀了我的离去,也拒绝了我的请求,甚至还安慰起了我。

“满裕,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她毫不留恋的转身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红着眼睛,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眼前浮现出当年她挽留我的情景,我才切身体会到当时她承受的痛苦。

我摊开手掌,掌心上放着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我这些年存起来的钱,是我要报答满盈全家的谢意。

我犹豫许久还是没选择送出去,因为我存了私心。

我想要一个再次见到满盈的机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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