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元旦
86年元旦如期而至,好像突然一下子就二十岁了,有点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又有点嫌时间过得太慢,心里矛盾重重。我希望自己不是二十岁,而是二十四岁,或者二十五岁,已经参加工作,有一份工资,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还可以有钱买票,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看望自己日夜思念的人。但是,时间却慢似蜗牛,简直要急煞我也。
最难打发的是节日前夜,那段空落落的时间,空荡荡的心情。甚至周末的傍晚都会有这种感觉,周期性发作。元旦不是什么重要节日,院系都没安排活动,同学们各自为政,大部分继续去图书馆、教室学习,应对期末考试。少部分则自由组合,搞一些小型活动。高中同学已经约好,明天在政法学院聚会,一起过元旦。代小华和曹兵在宿舍下围棋,四、五个同学在围观,闹哄哄的。我躲去小教室看书。课本看不进去,就读诗集,翻小说,仍然定不下来,就看窗外的夜空,最后干脆走出小教室,来到天台上散步。冬天的夜空低低地小心翼翼地悬在头顶,在寒风之上漂浮着,感觉它的心思更重,更加心悬一线,似乎很怕压着我。我故意跳一跳,用头去顶它,每一次都给它避开了,跳了一百次,也没顶到它。却惊动了天台一角的女生,她像神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吃了一惊,赶快落地不跳。“锻炼身体呀?”她问。哦、哦,没事,玩呢。
她说:“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说:“有点突然,刚才没见到你。”
“我一直在那边。”她指一指那边的角落,说道:“你继续吧。”然后向门口走去。齐膝的呢子大衣,下摆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我回到教室,给魏雪写信。越写心情越好,话语像快活的小溪,不停地从笔端流到纸上,然后经嘴变成声音又从耳朵进入体内,流回心中。与其说是给魏雪写信,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慢慢地,在这种不断的循环中,心里的烦躁、郁闷、空淡,被带了出来,扔到了窗外的黑暗里,心里只剩下明亮的快乐,饱满的激情。魏雪,我爱你!多想把这句话写进信里,但是不敢,我怕吓到她。
信刚写完,天台上碰到的那位女生推门进来了。“这么安静,就你一个人。”她说。我说:“是的。”
“在干嘛,写信?”
“是的。”
“女朋友?”
“是同学。”
“女朋友来自女同学,呵呵。”她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说:“不影响你吧。”“不影响,已经写好了。”她说:“信写这么厚,一定是喜欢人家。”我一笑,觉得她挺有意思的。她说:“喜欢人家就赶快告诉她,火力一定要猛!别等过了这个热劲,什么都完了。”听她的口气是过来人。我问她:“你是八几班的?”
她说:“我研究生毕业,刚刚分在这里,教英语。”
原来是老师,难怪说话这么老道。她说:“看到你们,我又想起我们刚入大学时的样子,比你们现在土多了。我们班里有几对朦朦胧胧的,男生不够大胆,女生更是害羞,磨磨唧唧到毕业,结果都散了。毕业之后,分居两地,现实问题很多,根本不可能了。”
“那谈好的,毕业后也是两地分居,怎么办?”想想我和魏雪,这个问题必须问问老师。
她说:“那不同,首先毕业的时候可以想办法往一起分,即使分不到一起,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可以暂时分居两地,然后再努力往一起调动。”
“调动很难的,还有没有其它办法?”
她用手指梳一下头发,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出国,或者考研究生,拼命往一个城市考。”等了一会,她又说:“还有一个办法,不过要胆子很壮才行。”
“什么办法?”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就是不去分配的地方上班,直接去深圳或者珠海,那边是特区,人事制度比较灵活。反正,我觉得,办法总会有的,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所以,我说你要抓紧,别磨叽,错过了一辈子后悔。”
聊了一会,老师走了。说在准备托福考试,争取明年去美国。我祝她马到成功。她说谢谢。出了教学主楼,觉得每一条路都布满艰辛,但必须迎难而上,冲破火线,通过其中的一条小路,到达魏雪的身边。直接出院门,到长乐电影院旁边,把信放进邮筒里。回走,夜深人稀,路边树后,三步一对,两步一对,他们拥抱在一起,在寒夜,构成另一种树,一种更加动人的风景。人生艰辛,真爱难求,拥抱不易。宿舍里人满为患,校园里人多嘴杂,还有保安巡逻,所以他们只能在路边,在树后,搭建爱的雕塑。向寒夜,向路人宣示,他们真的相爱,他们渴望牵手相拥。
回到宿舍,他们还在下棋。人多,嘈嘈闹闹的,已经没又了下围棋需要的那份静谧。不过,大家也许只是借这份热闹,驱散寒夜的阴冷,心头的无聊。加入其中,观看、吵闹,直到熄灯,躺在床上,才静下来,想明天的聚会。
七点钟起床,吃过早餐就去找王超。校园里人声稀少,元旦放假一天,同学们大多数还在被窝里暖着。灰白色的雾岚从梧桐光秃秃的树枝上挂下来,被轻风一吹,细细的流沙一般飘摆,落在脸上,浸骨的寒凉。能见度一百米左右。百米之外,天地连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混沌。王超已经准备好,在看书,我进去,他赶紧把书放在床上,背起黄书包,我们就出发。时间刚到八点,很早,不急,我们就先走路,权当逛街。王超问我:“吃早餐了吗?”我说:“吃了。”我们顺咸宁路一直往西走,偶尔有晨跑的同学,从身边跑过去,白色的背心上印着院系的名头。
看王超的气色不错,依然平和周到,没有任何异样。我问他昨晚的情况。他说,昨晚他们班搞了一个迎春晚会。大家唱歌、跳舞、喝酒,闹到半夜一点多。他们宿舍有三个都喝醉了,他也有点晕,李英明醉得最凶。他说:“本来我没事,有个新疆的女同学,最后硬和我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足有三两,结果很快就晕了。”
“现在怎样,头还晕吗?”我问他。
“睡了一觉,没事了。”他说:“本来也没事,主要是白酒、啤酒一起上,结果容易醉。你昨晚干啥了?”
我说:“写信、看书、看别人下围棋。”
他说:“没事,新生都这样,大家不熟悉,比较散,又比较单纯,多的时候沉浸在自己的心里。等到一年以后,就适应了。学习的时候学习,玩的时候拼命玩,而且原来很俗很不入眼的事情,也慢慢地乐在其中,比如麻将、喝酒。有人说是成熟,有人说是沉沦。”
确实如王超所言,高年级的学生,每到节假日,必会来一个大爆发。平时隐藏起来的郁闷、烦躁、烦恼、迷茫,在酒精的刺激下,终于冲破薄薄的面皮,喷薄而出。宿舍、楼梯,甚至小教室里,到处都是他们发泄出来的酒肉和污言秽语,清洁阿姨拼命打扫、拖洗,仍然臭味袅袅,日久不散。
走到和平门,上3路公交车。这个时候,进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因此我们都有座位。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白雾在快速撤离,房舍、街道、人群,从雾岚后面,一层一层走出来,城市一圈一圈扩大。白花花的阳光,从高处笼罩下来,天地一片澄明。我知道王超的苦,但又不知如何提说。看着他平静淡然的脸,真希望他如窗外的景色,内心澄明而祥和。
在政法学院下车,走进宽敞的大门,里边很空旷,两块空地和运动场品字形摆着,校舍在后面,像停在远处的船。好在王超之前已来过,熟悉路。我们直接从空地之间插过去。邓辉的宿舍在三楼,我们是第一批到的。宿舍的结构都差不多,中间走廊,两边房间,新楼,比师大的宿舍舒服多了。
邓辉准备了排球、扑克、羽毛球。宿舍有三个同学还在睡觉,我们下楼去打羽毛球,顺便恭候晚到者的大驾。有一点风,羽毛球在风中飘移,突然增速、减速、或者改变方向,就像心思难以捉摸的女生。邓辉说:“神经兮兮的,有点难搞。”他和王超对练,王超顺风,所以邓辉有一点被动。我在旁边观战,偶尔看一眼大门口。
邓辉说:“王超,叶琳那边搞定了没有?”
王超笑笑,说:“哪有这么快的。慢慢来,顺其自然吧。”
邓辉说:“都啥时候啦,还顺其自然,到时候顺到了别人怀里,你哭都来不及了。要不,等一下我们帮你说,逼叶琳立马表态。”
王超说:“千万别这样。顺其自然,只要她好就行了。”
站在十五米之外,隔空对话,本来私密的令人紧张难言的事情,被这样喊出来,经过风吹日晒,传到对方耳朵里,已经血肉尽失,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简直像在说别人的事。不知邓辉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经他这样一喊,王超的心情明显松弛了下来。我已深刻理解了王超的不争和顺其自然,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剩下的就是顺其自然,让对方去选择。爱她,就是爱她的一切,包括她调头离去的背影。
王超下场,我接着上。王超从他的黄书包里取出一台135照相机,给我们照相。邓辉也出汗了,就干脆把羽毛球收起来,拿回宿舍,我们去校园里各处走动,摆架势,照相。远远的看到何建文、叶琳他们从大门口进来,我们就迎过去。照完两个胶卷,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邓辉说该吃午饭了。我们在楼下等,邓辉上楼拿碗筷。叶琳、何建文、李萌、邓辉、王超和我,总共六个人。陈斌未出现,何建文说陈斌他们班几个同学去爬太白山了,明天才回来。
吃完饭,他们四人在邓辉宿舍打升级,我和邓辉,一人提两个热水瓶,去食堂后面的锅炉房打开水。接满水,往回走的时候,邓辉问我:“你有没有想过追叶琳?”我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说:“没有。”他叹了一口长气,说:“咱高考数学考砸了,不然,上个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她叶琳就没那么牛了。”
回到宿舍,我换下何建文,和他们继续打升级,何建文和邓辉下围棋。一直玩到下午三点多,我和李萌赢了王超和叶琳。何建文三盘棋都输给了邓辉。邓辉说:“臭棋篓子,不下了。”何建文说:“你才是臭棋篓子呢。”他们俩过来观战,东说西说,我们的升级也打不安稳了。叶琳说:“太累了,又有大宝二宝闹着,不能再打了。”
邓辉说:“大宝二宝,听口气,像是某人的老大老二。”
叶琳脸红了,起身退后,把手里的扑克交给何建文,朝邓辉说:“你是邓叔的老大,何建文是何叔的老二。”
这个回答太妙了,一屋子人都给逗得哈哈大笑。虽然,邓辉和何建文在家的排行都是老二。邓辉笑笑,说:“你是高人,才女,我斗不过你。”
叶琳得意地一笑,没再说什么。我提议大家下楼打排球,活动活动筋骨。大家都懒得动,说时间差不多了,该撤了。下楼,邓辉把我们送到大门口。别过邓辉,我和王超陪叶琳、何建文、李萌走一站路,到师大起点站坐车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