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毛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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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2015年11月2号,晚饭后,帮着X拆毛线,一直拆到我睡觉时间——那是一团恐怖到无法被拯救的毛线,所有的线都彼此纠结在一起,一拎起来很可怕的一大坨。X正用它织着一条意义非凡的围巾,之前那条因为被她从25针活生生织成了50针而作废。围巾已经织了几厘米长了,深蓝色,跟她的风格很配,但她显然没有意识到织不下去的可能性,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看来是很讲究具体情境的。不过这样的行事方式符合X的风格,她身上有一股永不枯竭的创造力。我永远对她目瞪口呆而又视之若平常,因为她不走常规,直到我接受任何事情都有在她身上发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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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拆毛线很有信心,小时候玩游戏拆过各种结。我预计这团毛线也就拆个二十来分钟,没想到一拆就是三个多小时。但是拆得很开心,很有成就感,这种快乐似乎已经好些年没有体验过了。之所以很缺乏这种快乐,是因为人长大了就满脑子的分别心——这事情有没有用?对我有没有好处?怎样可以获得最大收益?这一切的算计都让我们远离了最单纯的幸福。我感谢自己那天尽可能地放下了一些私人计较,干脆和那团毛线杠上了。我在时间上总是显得斤斤计较,这幅德行似乎很得罪人,但得罪也就得罪了。浪费太多时间我不心疼,但我会自动升起一种荒凉感,这让我无法忍受。一旦升起排斥之心,当下那一刻我就是死的。其实根本无所谓浪费,如果你真的圆满无缺,做什么事情都是清净的,做什么事情都是一种修行,只要你能在那一刻保持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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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毛线是一大坨,其实就是很长的一根线而已,拆毛线就是把主线不断地从那坨毛线里面抽出来,顺便把抽出来的线绕成团,防止它再打结。一开始时,我可以轻易将主线从线团里抽出来,一路畅通无阻,看似它永远都会这么乖似的,当然不可能。所以不一会儿,我就需要用力把主线从它身后那团毛线里抽出来,这工作越来越费劲,因为你越是抽那根主线,下边那团毛线自然就越紧,直到主线无法动弹为止。X也接过毛线拆了一会儿,她把妨碍主线活动的那些毛线向别处绕开去,我感到这些被粗暴地绕开去的线在接下来拆毛线的过程中会形成新的障碍,因为它们没有被妥善解决,只是被绕了开去。我想到了自己处理一些事情的方式也是这样:我急于解决眼前的问题,急于出成果或是让自己摆脱不良现状,我会把一些问题绕开去,尽管目前感觉良好,但那些被绕开去的问题迟早还会出来,并且会像毛线一样比之前更紧。高中时,一情绪化就不想写作业,听歌、看杂书、瞎逛,然后情绪化越来越严重,因为自己不去直面问题的实质,一味制造和谐的假象,企图把问题绕过去,哪有这么简单。你越是逃避,越是想简单化,你后面的路就越是难走。X拆毛线的方式也让我意识到如果要真实地解决问题,必须用正当的方式,那些被绕开去的毛线很可能在之后的进程中形成致命的障碍——你今天用一种苟且的方式顺利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它里面遗留下来的某种畸形的东西可能会在之后毁了你,很多谎言一旦被拆穿了就天崩地裂,虽然它曾经以菩萨的面貌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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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和我一样,此时的关注点就是那根主线,我们做的事情就是单纯地将主线向外抽。毋庸置疑,X的努力也面临了山穷水尽的局面:主线终于僵硬了,它如同扎根在那团乱麻的中心,一毫都动弹不得。此时,这团乱麻更加显得无法被拯救了,我看着它,顿时感慨万千。那团毛线就像一个人,乱得一塌糊涂,永远无法被拯救。我在想谁的脑子要是这副样子就完了。我此时相信了这是一团彻底无法被理清的毛线,我依稀看到它被丢进垃圾桶的光景,或者说它被剪开,短得三三两两。X一气之下就说拿剪刀剪开得了,这就像一个人乱得一塌糊涂,理不清就不想活了,甚至周围人也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这团毛线激起了我的同情心,它让我想到了一些人、一些事。我接过了毛线,依旧感慨万千,就如同一位医生接手了一位被判癌症晚期的病人。我毫无头绪地扯着毛线,感到它如同某种形式的排泄物或是被一股脑丢弃的动物内脏,我想到了一些人,我对X说:“社工准则:要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自我完善和被拯救的可能性,不能对任何人失去信心。”“是的,要相信每一团毛线都是可以被拯救的。”这句话在拆毛线的整个过程中被反复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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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也是用X的方式,直接把主线不断往外抽。但这次接过毛线后,我下意识地把这紧紧纠结在一起的毛线松展开,让线与线之间有更多的活动余地,我意识到了自己这一举动,让X看了一下,“我是把它拉紧,你是把它松开了。”我感到事情有出现转机的可能性,因为有了新的视角。我依旧牵着主线努力往外抽,无疑这十分艰难——抽出来的那点毛线随着线团的松展又都缩了回去,我没敢再把周围的毛线绕开去,我知道它们会永久性地干扰接下来的拆线过程。毛线依旧毫无头绪。我和X开始调侃这烂摊子,“就像一个人刚生出来的时候妈妈没有照顾好它,于是他从此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任,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生出来后被放进了保温箱,一天、两天,然后就再也无法被拯救了。”毛线应该一买来就理成线团的,X直接织上了,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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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尽可能地把主线向外扯,但无疑它的固执让我束手无策,那一团乱麻紧紧地拽着想从中出来的那根主线。我拎起主线,对X说:“你猜,它现在最讨厌的是谁?是它后面那一团毛线,但其实那团毛线就是它自己。”因为整个线团其实就是一根很长的毛线。我扯着主线,仿佛它和那障碍它的线团是对立的,其实它们是一体的,困住主线的不是别人,就是它自己。就像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枷锁都是人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我继续把线团抖开,让它尽可能松展,抖着抖着毛线的另一个头就露了出来,我兴奋地将那个线头抓起来,喊道:“头!只要有头就有希望。”我们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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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试着把刚刚新露出的毛线头扯出来(方便分别,暂命名为A吧),相比于另一个线头,它干干净净,后面没有拖家带口,先前那跟主线连着被织了几厘米的围巾,针还插在上面。我把抽出来的A绕在了一张商标纸上,把它逐渐绕成团,以防止弄乱掉。A也是很难被扯出来,这团毛线的先天畸形太严重了。这时候我依旧无法保证这团毛线是否可以被拆开。我循着A向毛线内部探去,我看到它被其他毛线以各种方式牵绊着,根本没有从中抽出来的可能性。我越是将它向外抽,其他毛线的牵制力也随之强大,几欲将A扯断。我想到了《西游记》里的晃金绳,被它困住的妖精越是挣扎绳子就越紧。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可以把A倒回去,向外抽确是很费力,但向里面走却相对简单,这要我始终抓着A,不让它在回溯的过程中迷失。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缠绕A的毛线尽量松开,好让A钻回去,不断钻回去——直到它与之前那根主线会和。这样我就完全可以无视A周围的毛线是以怎样的方式相互缠绕,我完全可以机械地完成整个解毛线的过程:回溯A来的线路,松开A周围的毛线,然后让它钻回去。不断反复就可以。这时候,我终于坚信这是一团可以被解开的毛线,我也相信用这种方式可以解开任何一团无比恐怖地纠缠在一起的毛线。我对X说:“事实证明,中国古人追根溯源的生活方式是对的。”我没有想到最终拆开毛线的方式竟然会是往回走,这让我尤其震撼。毛线拆得走投无路就往回走去了,人走得走投无路也会想到要往回看,看自己以往的经历,看老祖宗留下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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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追溯自己是怎样捣腾出这种便捷的方式的:第一步是把紧紧纠缠的毛线松开,这是对的。把包围的力量松开,整团毛线的整体局面才愈加清晰,线头A也因此被发现,A的回溯历程就是关键。没有第一步,就不会有最后一步。第一步就是把包围自己的力量松开,把执着松开。就像石头在水中激起的那个水圈一样,那水圈中心的力量愈是聚集,中心愈是活动,水圈的范围就越小;当水圈中心平静下来,水圈才得以慢慢扩散开去,接触更加广阔的水域。如果我们把自己抓得太紧,就会像那个能量聚集在中心的水圈一样无法荡漾开去,也就无法接触更广阔的世界,我们自己的世界就会无比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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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意识到自己拆毛线的整个过程中真正着眼点永远都只是手头那一小段毛线,我没有因为看到那团混乱的毛线而止步不前,因为方法是对的。而在现实中我们往往没有这么淡定,我们无法直观地看到整件事情的运转状态,我们总是倾向于将问题想象地很困难,将事情的真实进展想象地很渺茫,于是我们的关注点一般都不会全然在事件本身的处理上,这导致了巨大的额外消耗。我总是想起高中时的某次经历:那天在田间散步,遇到一条泥泞不堪的田埂,田埂老长老长,我相信我无法顺利地走到对面。我这样想着,并且对于推翻自己这个念头很感兴趣,我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支配之下迈开了脚步,我每次只能走一小步,走着走着,我发现这条田埂虽然整体上看上去确实没办法走,但是你真正去走的时候,你总会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有时候这个地方只有巴掌大小。我全部的注意力只能放在当下的每一步上,因为我只要一不留神就会滑进旁边的水田里,所以我眼中每次只是那一小步。我就这样走完了那条老长老长的田埂,我的鞋子还是干的。当我转身看着这条路时,我有点不敢相信我就这么简单地到达了另一头。后来我经常会想起这件事情,那次经历对我是一种鼓励。期末考试也会面临这种情况,时间来不及了,一两天要背很多东西,真的是心力交瘁,唯一的念头就是破罐破摔。但这个时候还是得很痛苦地挣扎几下,理念就是背出一个是一个,再靠点直觉把握住关键点,真正考出来成绩也能看看。最怕就是自我设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寥寥草草地糊弄过去,脚下的步子不肯好好走,其实每一步都是兴盛之机。即使看上去没救了也不要放弃,就像写字一样,一两笔下去自己感觉这个字已经毁了,但是写到最后发现还是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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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方法之后,毛线拆起来就特别容易,我甚至相信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把它拆完。但事实告诉我并非如此,矛盾是多样化的,有些毛线不是单纯地绕在一起,它们是被打了死结,我就需要先把那个结解开。我很高兴实践将的狂妄打到了。我以为接下来一切都会顺利,但事实总是状况百出,以至于功亏一篑。X嚷嚷着干自己的事情去了,我处于一种孤军奋战甚至无人旁观的境地。我记得我的分别心一下子都起来了,我想起了我自己各种要干的事情,我感到自己做着无畏的牺牲,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拆毛线的进度减慢了许多,并且那种快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感到那些做义务劳动的人是很需要支持的,否则他们很难说服自己坚持下去。几天后,一个学长发起了晨读运动,我感到简直异想天开,为了全力支持他,我勉强而故作积极地参与了晨读,没想到居然受益颇丰。我对于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真的感到模糊了,我经常遇见这种情况,那些看上去让人失望的事情后来却为你带来了最珍贵的东西。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将那种好与坏的分别给去掉,只是好好地去应对所有的事情,那些看似不好的事情其实是事件发展的一环,没有它,接下来有关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那种企图将事件与事件割裂的想法是不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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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说她要去忙了,我感到我似乎在打扰她似的。与X相处,其实真的很磨人,我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处在九死一生或是即将九死一生的状态,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诸多差异,观念上、习惯上、兴趣上,等等。并且我认为我们两个都不是太安分的人,自己都容易跟自己打架。我很庆幸我们在这个过程中都有所转变,我知道我们对于彼此都会是生命中一道无法忽略的风景,不论我们最终是否会分道扬镳。只希望你一切都好。回到拆毛线上:我的嗔心起来了,虽然没有表现在口头或是表情上,但是它还是找了个地方发泄了一下。我的一念嗔怒化作了自己拆毛线时的手脚不便,于是毛线打了一个很大的结,怎么也没办法拆开了。我看着这个结,心里面很惊愕,也有点发毛,我知道它不是一个结,它其实是我的一个念头。我没有预料到事情进展到最后还会出现无法解决的状况,真的是功亏一篑,我一想起来就从头凉到脚跟。导致这个结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觉得最后这么一两米随便扯一下就可以,我急于收工,结果欲速不达。这个结是第二天解开的,我是不相信会有解不开的结,我整了老半天,最后拿剪刀把结剪了,然后重新连起来,我以为会很难看,结果天衣无缝。真的是要尝试过后你才知道,我们太容易过早地自我局限了。

整个拆线过程也是和X的交流过程,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话讲得太多了,X不再有积极反应,甚至开始抽离。我每有个什么想法都会很激动地表达出来,然后越表达越无趣,越表达越喜欢自己独自琢磨。和几个老师也是这样,我也一直在反省。大概是自己炫耀的意思多于分享或求教的意思,才会感出相应的情境。话多不是问题,那天听父亲和阿姨聊天聊了很久,有如暖风迎面,突然两人都不讲话了,沉默了许久,只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那雨声都显得很美。中国古人不尚多言,那是因为很多人都不会讲话,讲着讲着就把自己老脸给撕了,肚子里各种假大空都亮了出来,越看越恶心。只要心诚,沉默或是闲聊都很美,你的心别人一定可以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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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线拆完了,X很开心,喊我姐,我知道我们之间很多折腾只是情绪化。我很有成就感,我搞定一团无法被拯救的毛线,其实它是可以被拯救的,只是需要更长的时间,只要你不放弃它。我想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团毛线,都可以被拯救。我想我拆的不是一团毛线,我拆的是我自己。那团毛线看上去越是乱,越是无法挽回,我越是感到痛心,我想起了一些人,他们也被认为无法拯救。于是我是拼命地想证明他们是可以被拯救的,那团毛线就是他们。是的,他们是可以被拯救的。或许,他们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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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每个人都应该买团毛线来拆拆,你拆的不是毛线,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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