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班是一只黑猩猩,多年来他居住在雨林深处,直到探险家发现了他,把他带到城市里的动物园。
到动物园的第三天,班就逃走了。
在乌云密布的夜里,他乘着被遮蔽的月光,在踩着幽暗的影子,来到郊区。他被郊区一间工厂的厂长看中,把他带进工厂,要他成为生产在线的一员。
班告诉厂长:「我是一只猩猩。」
厂长说:「只要你穿上制服,开始干人类的活,你就不是猩猩,是我们工厂的一颗小螺丝钉。」
班穿上制服,开始每天打卡上班,在生产在线组装人类的手机。当他感到疲劳,想要休息的时候,厂长会把他叫到一旁训话,还威胁要扣他的薪水,让他买不起喜欢的水果。
日复一日的工作,班融入在群体中,他每天都感觉疲惫不堪,但越是疲惫,越是担心自己生病而无法工作。越是担心,他就越会督促自己无论如何,无论身体怎么不舒服,心底如何倦怠,都要去工作。
因为担心总是一层一层的,从担心买不起喜欢的水果,到和其他人类一样,担心没有稳定收入,以后无法成家立业,有天会成为社会角落的成员,人们唾弃的对象。
有天,郊区发生地震,所有人都逃了。
班也逃了,他逃向雨林,在那里他和过去的同伴相遇。
同伴们都不接纳他,说他是人,不是猩猩。
其他猩猩说:「猩猩不会穿衣服,猩猩也不用上班。」
班无话可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猩猩。
◎心理
一般坊间的写作课经常会听到一个概念,「最好的故事,就是自己的故事」。如果不知道要写什么,从描写自己的生活开始就对了。
话说得很简单,问题是怎么入手?
或者说即使知道怎么入手,所谓「写自己的故事」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把生活写成流水帐?
跟写日记有什么不同?
有句俗谚形容一个人很了解另一个人,我们会说了解的程度如同「肚子里的蛔虫」。
实际上,人与人之间的认识或许并没有我们所设想的那么简单,简单到我们以为我们了解一个人,我们就真的了解。
这是很难避免的一件事,就是我们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别人。
同时,我们很可能也不了解自己。
这才是很多人无法写出故事,并且即使试图拿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写,依旧写不出东西的原因。他们就像文章开头故事里的熊,认不清自己的样貌,所以你要他说出自己是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梦想,有什么恐惧或希望,他压根写不出来。
然后有些人转攻另外一条思路,放弃去做更深入的自我探索,而是去寻找极端、猎奇、怪异的人事物,用博取眼球的方式作为故事的灵感。但这样往往会把自己推到另外一个写作的深渊,就是写出来的东西无法感动多数人,因为这些极端、猎奇、怪异的人事物对一般人来说很遥远。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如叙事治疗心理学家麦可.怀特的研究,我们的自我认知,往往如哲学家傅科(Michael Foucault)所言:
在我们真正知道我们了解什么之前,我们已经被灌输了许多观念。这些观念在我们未曾怀疑下,甚至成为我们的原则。
傅科称其为「正常化判断」(Mormalizing Judgment),也就是社会设定了某些人的形象为所谓的「正常人」,并告诉人们什么叫「正常」,然后其他人以此为标准,去判断自己或他人到底正常或不正常。
和正常化判断互相配合的,则是社会对那些被定义为不正常的人,进行「分离实施」(dividing practice),将那些贫穷、疯癫或弱视者,与所谓「正常人」加以分离。
于当代心理学,他们延续傅科对于正常化判断的警醒,好比纳粹当初就是用一套少数人定义的标准,作为实施种族歧视,屠杀犹太人的借口。
积极心理学家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就曾提到,现代心理学的转向,就在于从过去专注在少数特异的病人身上,少数特殊的病症,转而回到真正多数的正常人。
过去心理学家花了很大的功夫去研究少数、特殊的情况,却忽略世界上的多数人其实过得并不幸福。
但对于所谓的正常,定义不断的在改变,正如不正常的定义在改变。曾经同性恋被视为不正常的,被编入《精神病诊断和统计手册》(DSM),到了1973年才从此书中废除。
这听起来有点荒唐,心理疾病竟然是由少数人决定,更有趣的是每次DSM的改版都会「消灭」某些心理疾病,却又「新增」一些闻所未闻的心理疾病。
难道正常与不正常,就因为每几年改版一次的手册,随之出现或消失?
从叙事治疗的立场,怀特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外化对话」(externalizing conversations)将问题客体化,为原本被我们内化的问题加以一个替代的解决方案。
这个解决方案,就在于将自己问题切割,告诉自己:「问题是问题,问题不等于人。」
同样地,猎奇与极端也许让人一下子很兴奋,获得短暂的注目,但你以此创作出来的作品,便容易沦为「为博取目光,而非获得感动」的作品。等到你那些令人惊奇的点子消失,读者也就跟著消失,因为你未曾和这些故事产生真正有深度的连结,更遑论要读者和你产生连结。
既然问题不等于人的本质,进而也就不等于我。
也许你选择那些极端、猎奇的故事,是因为你被他们吸引,但那不等于被吸引,就是你的创作本质。但这是一个很好的线索,去追问为什么我们想要沉浸在这样的刺激之中。
然后,我们要从这样的刺激之中走出来,切换到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当我们处在当中,我们可以将感同身受,或者就是我们自身的感受写下来;切换到旁观者的角度,我们可以将故事的整体面貌、背景、多角度的叙事描绘下来。两者相加,就会形成一个立体的故事。
好比当我们描述一个不幸的家庭,当中有著父亲对孩子的家庭暴力。于是这个家庭中有施压者让被压迫者,感觉被压迫者之所以受到各种暴力,都是他自己的错。好比有的家长将自己的生活压力,怪罪在孩子身上,并通过惩罚孩子来泄忿。
孩子如果判断能力不够健全,他可能就会误以为自己真是扫把星,是他害了爸妈,甚至害了整个家。他会对自己的存在产生否定,对自己的价值感打上无数个负分。
这样的孩子,他把问题等同于自身,于是他就很难从暴力中脱身。因为在他看来,他实在一无是处。
那么我们描写了孩子,又描写了父亲,又描写了与之相关的人事物,故事就成为一个丰满的整体。读者能从中获得丰富的信息,促进他沉浸在故事之馀,也有足够的燃料去推进他的想像力。
此外,当我们说「描写自己的故事」,并不必然我们就要完全沈入,有时那反而容易让我们写出日记,甚至充满情绪的垃圾,而无法产出结构、逻辑皆备的作品。
所以描绘生命,不是描绘全部,就像流水帐。我们还要把握我们要谈的故事,重点是什么。好比你可能觉得自己非常不幸,想写一个不幸的故事,但每个不幸的故事,其实都有一个故事核,比如在《奥德赛》谈的是命运、在《悲惨世界》谈的是自我救赎、在《泰坦尼克号》谈的是爱情跨越阶级。
唯有当我们放下过分贪心,自认自己的一切都很重要等自恋的迷梦中跳出来,我们节制的选择主要的、足够在有限的篇幅,有限的能力中操作的生命故事,变成一个单独的故事核。就像外科手术割除肿瘤一般,我们能够更好的聚焦于主题。
最后,当我们沈潜到自己的生命深处,我们还是要跳出来,让生命的种种成为作品,而不仅仅是私密的日记,或是发泄情绪的随笔,也不是只有自己才懂的天书。
毕竟只有在这样的节制与实践中,最后产出了完整的作品,我们才能说自己「懂得」写作。
◎方法
外化对话,是一种把我们的心理困境,或者某段痛苦的激励,加以外化的分法。
外化包括两个作用,一个是「具体」,一个是「聚焦」。通过这两个作用,使我们能够转化出某种叙述的方式,反过来影响我们的心情与心态。
举个常见的例子,一个小女孩摔跤,妈妈可能亲吻她的伤口,然后要她和自己一起对着伤口吹气,说:「把痛痛吹走啦!」
理智上,我们知道痛不可能被「吹走」,但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孩子就得到一种具体的操作,使她面对病痛不会陷入茫然失措的不安中,进而有效的控制她面对痛苦的心情。
在叙事写作的第一阶段,就像我们进行任何写作的项目,我们都需要先对我们写作的内容进行设定。
包括「人物设定」,这是树立角色的阶段,而角色的行动和彼此之间的互动,构成故事整体。
当我们面对自己的伤痛,我们也可以给伤痛命名,也可以重新的给事件中的角色命名。
我们可以这么做:
1. 给我们的痛苦命名
如和某A之间多年的恋情,最后付之一炬,这个痛苦,我们可以取名为「彼得」。每次痛的时候,我们可以说「彼得来了」。
2. 给我们的痛苦加上故事性的描述
譬如我们可以这么形容:彼得来的时候,就像一阵风,这阵风带来彼得那些张牙舞爪的同伴,苏克(胸闷)和威廉(头痛)。
3. 试着安排这些角色
譬如我们可以写道:苏克的嚎叫,每每让我无法专注于工作,好像每一次嚎叫都会抽走几升空气中的氧,让我呼吸困难,但大多时候,比起威廉的利牙,他的叫声倒显得温柔了。
4. 试着跟角色对话
好比我们可以试着跟威廉说:今天对我是个重要的日子,需要在教室跟大家做课堂报告,我恳请你和苏克放我一马,回头我会给你们最好的骨头,让你们饱食一顿。
5. 试着每天书写一点对他们的描述与对话
通过故事性的描述,让我们和自己创造的角色熟悉,也等于让我们和自己的痛苦熟悉。当我们和痛苦之间不再那么水火不容,或许就是让他们重新进入我们自身,重新内化的时机。
◎结语
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符号帝国》(L’empire des Signes)写道:
「书写正是这么一种行为:在同一个架构之下,结合那些(在单一扁平的表现空间中)无法捕捉在一起的东西。」
叙事治疗的书写,使我们捕捉肉眼不能见的痛,就像捕捉恼人的害虫,成为我们走出痛苦的一步。
但那不意味著写作就是大杂汇,写作需要发散,更需要收敛。
所以写作比的不是谁的故事多、谁活得久、谁认识的人多,若是如此,那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可能是一线城市的出租车司机。
写作最终还是需要对自己的生命故事,进行有效的整理,当中包括前述的「外化」工夫,使我们对自己的生命故事进行「具体」和「聚焦」,使素材精鍊为可读的、感人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