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特别早,还在秋老虎的头上。早起,太阳很好,带着一股夏天的热烈气息。吃好早饭,我决定去买面拖蟹。这是每年的传统项目,比在自己家里折腾一屋子烟火气要方便实惠得多。早些时候,附近做熟食的老字号多,六月黄,藕饼,蛤蜊塞肉,盐水毛豆,芋艿所有时令菜蔬一应俱全。以至于连太后这种不善烹饪的人,在外婆过世后也可以像模像样地整出一桌以假乱真的家宴。当然姨妈们是骗不过的。一眼就能辨出哪些是自家厨房出品,哪些是外面买回来加工的,然后就要互相揶揄一番,谁也不放过谁。
我们家和二姨更亲近些,因而彼此的丑事也知道得最多。比如,二姨年轻时(及至今日也是)持家极懒。烧好菜不高兴装盘,直接把铁锅搬到桌上。锅里煮的肚子一切四,姨妈姨夫和两个哥哥一人一块。“就像啃大饼一样”,母亲回来当笑话讲给外婆听。外婆是极讲究排场和礼数的女人。一生起起伏伏,从没落的地主小姐到租种人家田地的丫头,从自给自足请得起娘姨的小康人家到解放后替人帮佣独立拉扯大五个孩子,做过日本纱厂的女工,当过车行小老板的太太。最穷的时候,朝南大前楼里的家俬咬着牙一件都不曾变卖,街坊照面依然都喊她一声沈师母。她老人家与生俱来的这种斗志,自然看不惯二姨的散漫。二姨那段时间回一次门,就要被狠狠数落一顿。
所以,尽管戏言。小姨说啥,只能照单全收,谁让人家能干。但是二姨,我妈是顶不服气的,一定把对方的傻事儿揪出来还击。可是,我喜欢二姨。小时候最开心的事便是去二姨家做客。那是一种怎么舒坦怎么来的随意快活。无论什么时候去,不管多早多晚,永远都有热的可可粉泡麦乳精。只要说一句“二姆妈,我想喝可可牛奶”,立马就给我来一杯或者来一碗(多半家里的脏杯子还没洗出来或者砸光了,新的还没买)。两岁时,外婆有阵子住院不能带我了。家里问我去爷爷奶奶家还是二姨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和二姨去住。那个夏天,二姨直接把我提溜到长方形的水槽里洗澡。尽管我很小,我心里也知道这是很粗劣的行径,至少我爸妈绝不会如此。可是在那水槽里任意拍打水花,搞得水漫金山也不必担心被骂的肆意妄为是何等开心。再比如,晚饭桌上的皮蛋,从来都是不切的。我两岁的时候,哥哥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了,胃口大得很。大碗里装五六只皮蛋,酱油醋麻油胡乱淋了,味儿也还不错。十只筷子搅和几下就见底了,二姨总会提前帮我抢出半只放小碗里。四哥从乡下探亲回来抓了一只小螃蟹,拿绳子拴住脚给我做宠物,提着它四处溜达,楼道里其他家的孩子都很羡慕。那一年夏天过完回到自己家,外婆看着晒得黑黝黝的我和那只脏兮兮的螃蟹,气得又把二姨骂了一顿。
不管怎样骂,二姨就是那样了。长大后,再去看八十岁的二姨,还在自家厨房忙前忙后地做饭。只是菜都切得细细小小的,比年轻时精致不少。我妈说“那是因为没牙了!”每年中秋和大年初一的聚餐,一般都在我家。因为父亲是整个家族唯一得到外婆真传,烧得一手好菜的男主人。再后来变成我妈掌勺,姨母们就意兴阑珊了。有时候,偶然拜访,母亲是会用精美的瓷器装了速冻饺子待客的那一种人。幸亏有家门口的老字号替她撑门面。
今年,我原也打算去买两份面拖蟹,给二姨家送一碗,给在医院康复的太后带一碗。结果,跑过去竟然没有做。此间丰裕其实已经由几个主厨自己赎身独立门户出来,门口的店招不日也将更换。不过谁也不在乎。卖熟食的队伍老长老长的,甚至还有搬离了附近坐一小时公交也要过来买的。正宗的中式餐饮自来如此,只认师傅不认店。师傅们都是有追求的。立秋以来,六月黄做的次数不多。没有好货,宁可不做,不能砸招牌。我这一趟白跑了。不得已,到对面的崇明老铺买了点儿桂花酒和米糕,也算应景。
太后见面问我中秋有赏月吗?我说胡乱看了两眼吧。太后节前调动了一次床位,搬到朝南靠窗第一个,颇为得意。说到晚上起夜,窗户亮极了,抬头见到月亮。她感叹了一下“这就是床前明月光”。我拿出桂花酒,问——那你要不要对影成三人啊?哈哈哈,太后啃着软糯的米糕,啜一口橙汁,翻我一记白眼。回家路上,给二姨送了月饼,把酒给了我哥。又到约好的老板娘那儿取一条新买的链子,配了鱼尾扣。最后,徒步五公里回家,收获两个大蚊子包。下周再去买面拖蟹,哈哈哈哈哈,我也是有斗志的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