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更换了办公室,这本是无所谓的,但令人不方便的是距离中学部厕所的位置实在是觉得有点远,对于疏懒的我而言,心中实在是有些不快。好在办公室距小学部的厕所距离相对近多了,虽然学校一再明令要求,中学部不允许跑到小学部上厕所,但我知道,这是对学生做的要求,我应该是可以有一些出入小学部厕所的权利的,但不知为什么,每一次去趟厕所,穿过小学部走廊时,总是一声不响、小心翼翼,生怕被发现似的,总有一种没打招呼就去别人家拿东西的惭愧,想想我毕竟曾经还在这呆过一年,怎么会有如此感觉,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在一次上完厕所洗手时,竟碰到了之前就相识的一位厕所保洁的阿姨,其年龄大约有五十多岁了,也许还要更大一些。其时她正用拖把在拖着厕所门口的地面,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正好抬头看了我一眼,彼此是相识的,但还远远不算熟悉,我点头微笑示意,表示打招呼;她也回了我熟悉的目光。一瞬间,我思忖道:“她怎么来小学部了?——也许是学部调换的吧。”
后来又碰过几次面,但终究没怎么说话,她只是弯腰在默默地拖着地面。
与这位保洁阿姨相识是在去年,其时是在中学部,她应该负责的是五个楼层五个厕所的保洁吧,因此经常会照一面,她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在拖厕所。厕所保洁是一件极繁琐、极煎熬的工作,从一楼厕所保洁到五楼,再从五楼到一楼,循环往复,没有始终。刚刚拖完的干净地面,如果恰巧碰上课间,学生一窝蜂地往卫生间涌,卫生间旁边又是开水供应处,上厕所的,接开水的,一个十分钟的课间就会把二十几分钟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干净的地面又变得面目全非。打这位阿姨身边经过时,总会或多或少听到她的一丝唉声叹气,一方面大约缘由于保洁工作的劳累,更多的猜测大约则是自己的辛苦常常瞬间化为泡影。
由于照面的机会比较多,慢慢的就相识了,有时碰面就会道一句“辛苦了”作为打招呼,后来有一次去接开水,踩在刚拖过的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了几个脚印,感觉极不好意思,就赶紧笑说:
“哎呦,刚拖过的地面给踩脏了。”
其时她正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休息,忙站起来说:
“没事没事,踩脏了,一会儿再拖拖就是。”
她算是一个小老太太,声音非常的轻,额上有许多皱纹。
“地面拖得真干净!平时真是辛苦啊。”我恭维道。
“呦,这学生一下课,这一会儿就又弄脏了,脏了拖,拖了脏,这半天下来,这腰还真是受不了。”
“你负责几个楼层的?”
“这五个楼层,每个厕所半天规定得拖二到三次。也是很辛苦的。”
她的话语里有一丝抱怨,一丝不耐烦,一丝生气,但最终化为几丝无可奈何,然而我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那种工作起来的痛苦。
回来的路上,我想到了西方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据说西西弗斯得罪了诸神,于是诸神惩罚他往山顶上搬一块巨大的石头,每次快到山顶的时候,巨石就又从新滚下山去,西西弗斯无望只能重新往山顶搬巨石,如此重复,如此前功尽弃,西西弗斯就这样永无止境地劳作着,诸神认为这是惩罚他绝妙的方法,让他在无望的劳作中慢慢耗尽自己的生命。
由这位保洁阿姨,让我想到了西西弗斯,由于西西弗斯和保洁阿姨的极度相似性,让我印证了,生活中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做着和西西弗斯一样的工作:重复,无效,无望。为什么我们大多数有时并不感觉如此,一方面可能源于我们的重复周期比较长,即使重复周期是一个月的话,我们大多数都很难发现,因为我们其实对生命是如此的迟钝;另一方面可能源于我们人类思维的自我麻痹性,比如说给自己建立一个虚妄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美好的幻想可以提高我们人类对当下无聊的忍受力。我们在感觉的迟钝和幻想的迷惑下,并不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西西弗斯,于是继续重复性的无效的无望的苟活着。
每每想到这位厕所保洁阿姨的重复性的煎熬的工作都让我心生一丝恐惧,是的,她可以选择离开获得一种解放,然而她走了,另一个人就会补充过来,继续延续着这重复性的无望的工作。即使保洁阿姨走了,她能去哪儿,依然可能会跌进另一个重复性的无望的工作,否则就要饿肚皮。
我在谈论这位阿姨,其实完全可以说是在谈论我自己,因为我是大多数的一份子,我的工作实在不比保洁阿姨的工作高明多少,唯有工作分工不同罢了,有时仔细观察自己,亦是在做着一件重复性的无效的无望的事情,我也是众千万的西西弗斯之一。
然而,我们该如何摆脱这样一种困境,做到自我解放呢?
《肖申克的救赎》这部伟大的电影讲了一个被诬陷的银行家安迪·杜弗伦越狱的故事,我们发现安迪在狱中其实也是一个西西弗斯,每天所作无非就是帮助典狱长洗黑钱,如有不服从就被打被关禁闭,然而我们最终发现,安迪凭着自己的才华,凭着对自由执着的渴望,通过二十年的忍辱负重成功越狱,当他躺在漂浮在蔚蓝太平洋上的小舟筏时,相信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
千千万万有关生命意义的故事都在传达这样一条解放之路:人生需要根据自己的才能立下一个坚定高远的志向,然后为此目标奋斗不息。没有坚定高远目标的人生终究会跌入重复性的无效的无望的生活漩涡,为此蹉跎耗费一生。
如果我们对历史和人生做一个旁观者的观察,我们依然会有一个关于人生意义的重大发现,我们把角度调整到中国的禅宗(抑或西方的哲学家,思考他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再把视野聚焦到禅院里一个打扫树叶抑或劈柴挑水的和尚身上,我们可以做大胆的假设,一个证得佛境或深谙禅意的和尚,他们每日的工作是完全摆脱了西西弗斯式的工作的。在禅宗里,每日的打扫禅院,每日的劈柴挑水并非一项重复性的工作,而是充满了一种禅意,充满了一种对当下心境的修炼。如果安迪杜弗伦为了摆脱西西弗斯式生活,最终在生活广度上获得了人生意义的话,那么,禅家弟子为了摆脱西西弗斯式生活,他们则最终走上了生活深度上的探索,这两类人最终获得了自我的解放,获得了身体上的自由抑或精神上的自由。
生活继续进行着,当我们推着巨石无望地往山顶攀爬时,不妨停下片刻,稍作思考: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至少当这样质问自己时,新生活的微光可能就开始向你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