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个南方的夜晚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外面的雨下得太大,我不敢再继续往前开。油也已经所剩无几,不够我们回到下午出发时的那个小镇。我们现在在一片没有人烟的旷野,那些枝繁叶茂的树木看上去就要被风吹断了。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水塔,看上去只有它显得安定。我把车子开到路边熄了火。雨势太猛了,雨滴砸在车窗上的声音甚至有点让我担心。我关掉了雨刷,反正它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们开进了一片漆黑的海洋。

“所以,我们是要在这过一个晚上了吗。”她解了安全带,把脸靠到车窗上,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

“我想是的。雨太大了,前面是山区,路况不好,不能再往前开了。”

“我知道。可是台风天,我早叫你不要来的。但你总是按着自己想的做。”

“假如你听我的,吃完饭休息一会就走,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怎么可能会被困在这儿。”我觉得她有点莫名其妙。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她把脸转过来朝着我,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讨论这些没有什么意义不是吗。谁都不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雨。”其实我真想说是的。我们总是陷入这种无谓的争执中,这让我感到厌烦。我松开方向盘,我说:“操,该死的鬼天气。”

她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她转过头,“给我拿根烟。”她说。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只剩一根了,你先抽吧。”

她拿过烟点上,灯光下她沉默着抽烟的样子美丽极了。我忍不住过去抱住她。我想吻她,可是她用手挡住拒绝了我,于是我用嘴唇触了她的额头,坐回了驾驶座。“喏,”她把烟递给我,然后把头靠在了我肩上。

车窗一下午没开,车里的空气特别浑浊,我感到有些恶心。我接过烟抽了几口,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雨点和带泥土味的空气一起钻进来,我把烟头扔掉,我觉得好受多了。

车里面太安静了。她拿了一张CD塞进CD机里。混着雨声的《秦皇岛》。

“不困吧。”

“是的,不困。”

“我们来聊些什么吧,”我说。我想说些话能够帮助我们忍受这令人不安的漫长。

“当然。说吧。”她习惯性的拿起烟盒。“你车上没有烟了吗。”

“是的。其实我想,像这样的情况,嗯,我是指台风天,两个人被困在一条荒凉公路上。外面大雨倾盆,漆黑的像一片海。会是一个不错的小说开头不是吗?”

“嗯,接着说。”

“就好像在一个孤岛,海浪汹涌而至。也许会有一艘游轮路过将我们救上船,上面正在举行盛大的舞会。又或者无人知晓,我们被迫留在了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顿了顿,问她,“我是说假如的话,你更愿意选择哪种可能?”

“我想没人愿意留在那,鲁滨逊也不例外。我也不想当夏娃。亲爱的小说家,就好像现在,我想抽一根烟。”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我把CD的音量调低了一点,它太吵了。然后我说,“会有烟的。”

“继续你的故事。”

“没有了,我想不出来。”

“没有了?”她看着我。

“是这样的。仅仅是一个不错的开头,我有很多这样不错的开头,只是开了头之后故事就有太多可能性,它们让我脑袋发晕。”

“那么生活一定更让你感到眩晕。”她说。

“你了解这一点。”我说,“当然,你会愿意听听那些不错的小说开头的。”

“反正眼下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可以做,说吧。”她把身体放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嗯。我首先想起来的是一个异乡人,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没多久,求学或者工作什么的,那不重要。他在那里形单影只,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他以这种孤独为乐,保持着自己不坏的心情。有一天,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天阴沉的厉害,他从某地匆匆赶回家。你知道,风雨欲来,他低着头,走的很急。可在他拐过一家超市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熟悉的声音,属于他的家乡。可是他甚至没回过头看上一眼,反而再次加快了脚步,赶到家没多久,下起了大雨。他靠在门背后接连抽了两根烟,然后去做饭了。”

“你像是在描述一个逃犯,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当然确实如你所说,这个开头不算坏。有更精彩的吗?”她仍旧闭着眼睛,我看不出她的情绪。

“当然,只要你愿意听。”我说。我喝了口水,继续我精彩的小说。

“一个普通的—或许比平常更闷热些的夏天下午,一个年轻的男人,长的很帅,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在秀水街路边的一家小商店买烟。秀水街原本叫秀水村,因为周围建了几所大学,于是变成了秀水街。和所有学校附近的街道一样,这里又脏又乱,遍布着不卫生的小餐馆、价格公道的水果店以及一切你能想象出来卖生活所需品的店。当然,”我说,我看着她继续讲述,“还有满街便宜的小旅馆,除了里面浴室的蓬头时好时坏让人烦心以外,其他都还不算坏。那个男人买了包玉溪,然后站在店的门口和老板聊天,说的无非也是生活艰难之类的话。最后他似乎像老板打听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他在那里呆了很久,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终于天快黑的时候,他抽完了那包烟,不知道有没有等到他想要见到的。然后他走了。”

说完之后我觉得累了,从后座拿起水喝了两口。她没说话,闭着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否是睡着了。过了一会她挪了挪身子,把眼睛睁开了。她说:“这次你是在描述一个警察吗?”

“不,不是。他不是任何人,当然也可以是任何人,一个警察,逃犯,乞丐,诗人或者其他什么人。只要你愿意。”我向她解释。

她撇撇嘴不以为然,“那么,他是去见什么人的呢?”

“朋友,曾经的恋人,谁知道呢。总之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的。”我再次向她强调。

她没再问下去,她说:“这是一篇好小说,当然,你比卡佛更懂得空缺和省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嘴角带着笑,眼睛注视着我。我假装没注意到这一点,沉默了下来。我不再想说下去了。这时候雨倒像是小点下来了。我说我下去看看,问她要一起吗。她说她累了。于是我打开车门自个儿下了车,雨下的很小,我从车上带下来的伞显得多余。雨丝落在身上的滋味使我放松了不少。我在周围走了走,空气是很好闻的味道,混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天气也很凉快,真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南方的夏天夜晚。

我生命里有许多这样愉快的夜晚,它们保持着我对生活的热情。生活总是有许多很艰难的时刻,每个人都有过一些不好的感受,你知道,我指的是那种,一无所有的绝望,仿佛一切都难以为继。这个时候,总是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天气,或者类似这样没有带着标价牌的东西给予我们安慰。这真是一种恩赐。

我站在路边回忆起我生命的一些时刻,我的记性太差了,太差了。我已经记不清稍微遥远一点的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所能记起的只有一些平常的琐碎的镜头。有些很新鲜,有些已经有了泛黄相片的气味,这些镜头里出现过许多人,但我记不起大多人的名字。只有她穿着形形色色漂亮的衣服,拥有不一样的表情,从头至尾。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早已经称得上漫长,是的,我们在一起太久了。

这时候前面有一辆车开过来,距离稍微近一点的时候我看清了那是一辆装货的卡车。司机在我们的不远处把车停了下来。他看到处于车灯灯光下的我,坐在车上用当地的方言喊:“操,神经病啊,大半夜的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指指我身后的车,示意我遇到了麻烦。他看了看周围只有我一个人,犹豫了一会开了车门走下来,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他走到我面前,说:“车子坏掉了?”

“没有,没多少油了,刚才下那么大雨,大半夜不敢往前开,前面那段路怎么样了?”我说.

“黑漆漆的,我也是赶着送货才开过来的,天晓得会不会滑坡。你还是干脆等等吧,前几年这种天气在这里出事情的可不少。”他的语气挺听上去好多了。

我点点头。问他有烟吗?他说没有,他不抽烟。但是倒很热心的说他车上还有些吃的,可以拿给我。我道了谢,从他那里拿了些巧克力和威化饼干,然后把身上的七八十块零钱给了他。他也没有推辞,拿了钱开车走了。

我回到车上的时候她似乎是睡着了,可是又被我打开车门的声音给惊醒了。她揉揉眼睛问我是什么时候了。我说还早,她可以多睡一会。然后把手里的巧克力和饼干拿给她。她接过巧克力吃了,我们已经有七八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着。许久后我吃完了饼干,问她,“睡着了吗?”

“没有。”她说。

“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我也是刚才记起来。我们一起逃课、旅行、打架、喝酒,我们之间什么秘密都没有。”

“我不知道,你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但我没在意这些,我说:“可是某一天,他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我找了他好久,可是谁也找不到他。就在他消失的前一天,我还在他家和他一起看了《美国往事》,去他们家楼下的面馆吃了猪肝面。可是这小子突然就不见了,毫无征兆。”

她看上去有一些难受,但是我管不了这些了,我得把这个故事说完。“你知道,他还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他说他知道我喜欢他的女朋友,嘿,这小子怎么知道的。当然这不是重点,他说他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了,他要出去看看,让我照顾好他的女朋友。你一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而事实上他就是个神经病。”

“别说下去了好吗。”她叫起来。

“不,让我说完吧。于是我按他说的照顾他的女朋友,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我甚至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了。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是吧。他叫阿南,我突然想起来了。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她喊道,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哭起来。“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她说。“我们在一起太久了,而我们之间一无所有。连爱情都没有。我们只不过是忍受不了离开对方的孤独。可是我爱你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搂住她,我想我懂得她的心情,即使不,这种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痛苦也值得被安慰。她说的对,我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了。我们被困在这座孤岛上几乎已经十年了。但幸运的是,终于属于我们的那艘游轮来了,上面正举行着盛大的舞会。我抱紧她,说亲爱的,我们该靠岸了。

音乐循环一圈又回到了最初那首《秦皇岛》。我闭上眼睛,抚摸她的后背,心无旁骛。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还是看不清 在那些时刻

遮蔽我们 黑暗的心 究竟是什么

住在我心里孤独的

孤独的海怪 痛苦之王

开始厌倦 深海的光 停滞的海浪

阿南死了,我们去参加他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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