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鞋子踏过人潮拥挤的街道,里面或多或少掺杂了市井烟波的味道。许是香水的前调,纸币的墨味,她的发香穿过了他嘴角的云烟,所有的味道最后都带回了我的家。
这天,空气里有一丝甜味,我竟如此冒昧,把眼睛对准窗外,飘渺的蓝色里挂着几丝白,此外别无他物,长的无边的天际线给我的视线画上了句号。极力的目光在我一转头的时候就消散在房子里的白墙上,那抹蓝色的印象紧贴在后脑勺,像镇静剂一般压在枕头上,这晚,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醒来的时候月亮还没走,我按部就班地起来烧水洗漱,换好衣服颇有仪表地坐在沙发上,拿起手边四月七号的报纸,上面刺鼻的异香直抵脊梁骨,我不由得猛吞做深呼吸积攒的气流。
九点,烧酒医生来看我了,说我的体重已经降到五十公斤了。他问我药物是否有副作用加重了我的厌食时,我恰好在回想黎明到天亮的时间是怎么消失的。顿了几秒,我说没有。我一承认,就得停药。
他走了以后,我一脚踢翻地上的酒瓶,那咣当一响是除了手表嘀嗒以外,房子里所能听到的第二种声音。至于我自己,之前迫于躁郁症拉坏了声带,变粗的声音背叛了我的年纪也蹂躏着我的耳朵。自此,我便很少说话了。有点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懒得开口,我分不清是哪种,但这确实影响到了我的生活。在我好意要跟别人打招呼时,牙齿就跟上了锁一般不让我张口。一停止说话,我就进入了自闭的密室。不久,这便成了习惯,成了本能,所以我再也没有结交过新的朋友。
我借口上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它总是大雾弥漫,我站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外,看到了朦胧的自己,于是我决定留下来。留下来,不到一个星期我就退了学。父亲仍蒙在鼓里,定期寄过来生活费和我想要的书。为了交付房租,我卖掉了母亲的几个镯子,也是离开家时顺手牵羊般拿过来的。母亲发现了么?无所谓,反正她没提过,父亲也没问过。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可斜头一望手边的稿纸,心底升起一股不情愿的犹豫,就像小时候上课犯困却不敢倒头。那摞打着线的白纸,暗暗计算着我的生命,我每写完几张,它就少去几张,时间就流去几刻,生命就减去几分。
日子里终于剩下了我之前极力渴求的荒芜,荒芜里生出了杂草,风从远方带了火,最后一盆凉水浇灭了那团火,我的心里剩下了凉。
学期末,父亲赶着什么缘由来到了我的城市,从他的双腿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甚至,再往前推,从他得到出门的那个缘由开始,我用谎言换来的生活就如纸一般,被捅上了窟窿。
总之,父亲来了,那两下一停顿的敲门声,我一听就知道了。我似乎没有好奇去知道他是如何发现我的,门一响,我就条件反射地只顾着开门去了。
紧接着,父子对立,我没有请他进来,他也没有往里走,在门口放下装着钱的信封和书,他就转身走了。我盯着信奉上的一个黑点木纳在那儿,忘记了那沉沉的脚步声消失在何时。
十月,烧酒医生不再来了,我拖欠了诊金。敲门声也频繁的来了,这次再不是两下一停顿,“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门外的人倒不是用上了力气,而是用上了怒气。我的房租也到头了。镯子卖光了,父亲的信封也跟他远去的背影一样不见了。
即便是对生活粗心大意的人,也不该忘了瞻前顾后,再不济,也该顾顾后。我从来都不是心存侥幸的人,从小衣食无忧也无法让我像别人一样对所谓的安全感感同身受,不过,时代都变了,谁还会把仅仅是吃饱穿暖当作是生活?我的想法像是嘴皮子被冒着寒气的冰糕粘住了,冰冻地失去了知觉,我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来延续自己的生活,如果非要找什么办法的话,钱就是一个办法。此外,我的感情也相当的麻木,譬如我的自责和悔恨感,只会在听到房东激烈的敲门声时才会在心脏里做短暂的停留。
可麻木并不等于是失去了理性,一个星期多,我被赶出了房子。我带着入学时的行李箱,曾经看不上眼的几件衣服和廉价纸笔突然成了我的家当。至于没有把父亲前前后后寄过来的书包括进去,是因为在被赶出来的那天下午,它们就被我一股脑的卖了,我接过从小贩手里数来的钱故作洒脱的转了身,可眼前熙攘的人群像密密麻麻的字,和笔直的街道站成一排。一开始,人们的衣服上多出许多深色的小点,接着,凹下的路面泛起涟漪,天色昏黄,头顶黑色的雨伞也跟着泛黄。应景的暖调似柔和的灯光,我看着街上的人,像读着卖掉的书,曾经在心底反复揣摩过的语段浮现在眼前,眼眶湿了,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我给雨浇透了。车鸣声噌的一下经过身边,我已觉暮年。
得来的钱给了我常去买醉的酒馆。我点了相同的十二瓶酒,读完了上面印的一模一样的每行字。一口接一口地,酒还没喝完我就醉倒了。醒来时我还坐在那里,袖子上沾着烟灰,“吃吧”,一盒六只的糯米糕被推了过来,对面,是好久不见的烧酒医生。我一边吃,一边听他说他去汀州打理家事,一去竟耽搁了好几个月。看他无意提诊金的事,我紧接着问他为什么一大早就来这里,“我就是这儿的老板呀”,他说。
“哦,你不是医生。”
“不,我懂酒,酒是药,我会用酒,会用药,我怎么不是医生。”
糯米糕只食了两块,剩下的给了医生。
他摆弄手指说:“你回去吧,房租替你付了,每逢一旬的九点,我还来。”
酒还没有醒透,踉踉跄跄地带着医生的话回去了。上了楼想起钥匙不在身上,又折回去往房东那里跑了一趟。再回来时,才看见门的下面伸出来半截信封,我费力的用手指抠出来,然后开了门。喝了酒就要犯蠢么,我刚才慌慌张张,老是多此一举。不过这么点小事都要精明算计,万无一失,那么人的心思早就被摆弄的比帐房先生算盘上的珠子都要快、转的比表盘上的时针都要圆了。
我一步跨进去,箱子和信随手丢在门后面,少了书,房子里空荡荡的,倒是跟我的心和我的人衬得很。阳台边,望着窗外,仅一日之隔,天又蓝了。许久,我打开信,里面夹着钱,真是的,那个提线的老家伙变着法儿地摆弄着我这只木偶。我把钱拿出来,顺着掉下来一封信:
母逝,已葬。
没有时间,没有落款,那是父亲的字迹。
一旬又一旬,烧酒医生依约前来,带着糯米糕、清酒、镇静剂和安眠药,书和纸笔也会买来。每次,摆了一盘围棋,总是他赢,赢了他就喝烧酒,我也跟着喝清酒陪他。他一边喝,一边看我写的东西,我也不留着自己一个人无聊,躺着睡去。醒来时医生早走了,棋子捡放好了,空酒瓶不见了。
小时候,家里人背后都叫我后生子,当着面才会堆笑唤我“彧儿……彧儿……”。母亲和父亲洞房的那晚,就怀上了长我一轮的哥哥。十岁,哥哥去了异乡读书,随后战事告急,许多跟哥哥一样的人变得渺无音讯。母亲是个得力的贤内助,第二胎又是一个男孩儿。父亲说:“多福、多慧。”从此,我就叫方彧,我猜,那个哥哥,是叫方或。
父母亲的宠爱每多一分,我的愚钝就增一分。性格羞答答的像未出阁的女孩子,读不了《论语》也写不了毛笔字,开口说话,声音更是细软,比不上年纪轻轻、独自求学去的哥哥。后生子,后生子。离开汀州以后,再没听到过的叫法儿。
汀州。
我总不能一味的托医生的照顾,无所事事,人情债欠多了,就是孽了。我用最后的一点钱,送自己回了汀洲。
门吱呀一响,呛起来的尘土刺得我鼻酸。满园荒寂,走过一间间房,灰尘烙下了我的脚印,那痕迹是我遗失在这里的岁月,一日里隔了三秋的岁月。
我累了,我要回房休息。就在我的床上,我的桌前,躺着医生的身,摆着医生的酒,他就等着我来呢。我打开门,“别愣着,进来吧,方彧。”医生的语气跟以前一样。
他帮我脱掉外套和鞋,扶我上床,我早已颤得不行了,眼泪在眼角滑出,手上的青筋鼓得硬邦邦的,注射过镇静剂,才安静下来。医生给我的,大烟我也会要的,刀刃也会把身体穿过去。医生的药,比医生的酒还要好。
夜下四顾无人,医生和我赤裸着身,我把头靠在他的腿上,肌肤相拥。
我问他,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这里也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