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燕卿来到那个湖边时,她总是感觉自己是又走入了那个梦境。
碧绿而闪烁着鳞鳞波光的湖面,隐射着斜斜的阳光。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清冷的空气中透着些许的湿润。燕卿沿着湖边的小路轻轻地飘着。小路上铺满了松软的枯叶。黄褐色的片片相叠,在微微的晨风中梭梭地轻响。小路边的森林密密又暗暗。有一个人影在林中忽隐忽现。耳中传来布谷鸟在林中一声接一声的歌唱。偶然的,也会传来几下清脆的梆梆声。也是一下接一下的。那是啄木鸟在工作。梆!梆梆!
湖面平整得如同一面镜子。静静地在晨光中舒展着如同一床柔软而又稠绵的锦缎。燕卿在梦中沿着湖边的小路轻轻地飘着......飘着......
在燕卿书房里,有一只专门用来存放和中国有关之物的抽屉,比如她小时候的照片,幼儿园的报名单。年轻时代的日记本。以及出国时所带的一本写满了中国亲戚和朋友的通讯录。尽管后来地址和电话几乎全都变了,作为通讯录它形同废纸。然而,燕卿不但没有把它们扔掉,反而每次搬家时都带了一起搬过去。
这是因为在它们上面还留存了燕卿对故土的一些梦般的原始记忆。这些陈旧而泛黄的纸张和本本一直静静地被燕卿放在抽屉里。每逢燕卿打开那个抽屉,静静地翻阅和浏览一下它们时。她都会为上面那些笔迹而眼眶湿润。比如父亲在那张幼儿园报名单上用其粗大而有力的笔迹在备注里写到:“胆小,害怕打雷。”一件如此微小的事情,体现了父母对燕卿的厚爱。让燕卿从中感受到父母生怕她在短短的几小时内,遭遇打雷时少了亲人的呵护。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打着蝴蝶结的盒子也躺在抽屉里。燕卿每每拿出来看着它并抚摸它时便心生一股淡淡的暖意。那是一只小小的纸糊的盒子。盒子里除了盒底上所画的一条鱼外什么也没有。而只有燕卿知道,那盒子里曾装过一张张美丽而又雅致的花笺。它们有的是粉色的,有的是淡绿或浅蓝色的。一张张上面都或多或少的写了一些话。那还是当燕卿年轻时,一个自称叫鱼的男子所写给燕卿的信。
已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了。燕卿常常喜欢在湖畔的一块石头上坐了看风景。还记得那一年湖畔的野蔷薇开得特别的旺盛。那一天,当燕卿像往日那样闲坐时,风吹花颤,野蔷薇的花瓣随风飘零。有几片不经意地落到了燕卿的身上。让当时也正在湖畔闲坐看风景的鱼扭头看见了,便举手叫燕卿别动。他说,燕卿的兰衫衬着绿水的点缀了几片红色的花瓣实在很美。如果燕卿不介意的话,他可以用燕卿手里的相机为燕卿留个影。燕卿却指了对方的头笑,鱼被笑得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头,只见从他自己的头上也被摸下两片野蔷薇的花瓣来。于是鱼便也不自禁地跟着燕卿一起笑了。
燕卿便是如此认识了鱼的。那一年的夏天,鱼也常常地在湖边坐了看风景。燕卿对他的身影是熟悉的,然而却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他说起话来。还记得鱼当时在自我介绍时说,他只是一条在湖中随波逐流的鱼。于是燕卿便也说自己只是一只在天上顺风而飘的燕。鱼听了说:“阿哈,原来我是在水里,你是在天上。”燕卿随之也笑了,说:“你在水里游,而我在天上飘。”“啊哈!”鱼听后又点点头。便沉默不语了。
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的年轻,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夏天的傍晚,有点过于的令人舒适。原本两个萍水相逢,只是偶然在一起欣赏着湖畔落日的人,是不会说话的。而那一刻,对燕卿来说,真正的姓甚名谁似乎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独处时,有个人在你的边上和你说着一些让你觉得还有些意思的话。多少年后,每当燕卿看着这个空盒子的时候,她还差不多能记得鱼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那天鱼和燕卿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便接着说他是个没家的流浪汉。
流浪汉有自愿和不自愿的。燕卿倒是曾认识过两个自愿的。一个是当年未满十八岁便离家出走闯荡到柏林去的小叔子,十几年里,家里谁都没有他的消息,后来当他终于过够了流浪的瘾头回来后,燕卿曾听他说过,无奈得山穷水尽之时也曾坐到大街上去伸手讨过钱的。另一个是燕卿的朋友,他曾为了应征一份工作退了房子到远方的一个城市,到了以后,才知道工作没了。他不肯告诉家人。于是便做了足足两个多月的流浪汉。一边流浪一边找工作。饿了在火车站的流浪汉救济站里排队领碗汤喝,晚上则和其他流浪汉们一起挤在市郊给流浪汉们所准备的集装箱里。这样的流浪精神,在中国人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然而燕卿在德国的时间已经够长,倒也见怪不怪。只是总以为流浪汉在一般人的眼里都免不了几分愁苦潦倒的神态,而此刻在燕卿眼前的鱼,却是个浑然不觉自身潦倒,反而在美丽的景色前还会涌动出劝燕卿留影的颇具几分诗情画意的人。
于是,后来燕卿便把手里的相机给了鱼。鱼欣欣然站起来为燕卿左右都各照了一张。才又满意地坐下。还记得那天湖里的水因着接连几天的下雨,水面变得很宽,水位涨得很高。平时灰灰的湖水,此时变得厚厚的墨墨的如一层蠕动的植被漂浮在两岸的中间。傍晚的夕阳正在西下,河面上被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光斑。鱼看了看正独自面对了湖面出神的燕卿,突然便示意她和他去湖边的那块石头上坐。坐下后他当着她的面,解开了自己的鞋带。然后对燕卿抬了抬手指。后来,每次当燕卿回忆起这一幕时,都惊讶鱼几乎没对她说过一个字。
鱼就是这样用手指,微微地示意了一下,燕卿便跟了他,坐到了石头上。不过燕卿并没有松开她自己的鞋带。她只是好奇地看着鱼,看他做什么。而鱼把鞋子脱掉了。脱掉鞋子以后,鱼又继续把袜子也脱掉了。脱完袜子后的鱼光了一双脚,看着燕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向燕卿的脚示意着,燕卿犹豫地摇了摇头。鱼便收回手指不再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把一双光脚插进了水里。燕卿观察着鱼,只见他轻轻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便无比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那副神态如同咽下一口茅台美酒。由不得燕卿暗生羡慕。
过了片刻,燕卿见鱼一直闭着眼睛享受着,便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鞋子和袜子也脱了,学着鱼的样子,把一双脚探入水里。“啊!”入水的瞬间,燕卿一声尖叫,差点从石头上滑下水去。鱼被燕卿的惊叫一吓,睁眼道:“出了什么事?”燕卿哆嗦着牙关说:“水,好凉……”鱼听了只轻轻的嘘了一声说:“不是好凉……是好舒服……”说着他伸出自己的手臂,搂住了燕卿的肩膀。让燕卿靠近他,稳住了自己。然后他们的脚便在水下轻轻地动着。
一会是鱼的脚,在燕卿的脚背上。把燕卿的脚踩下去,一会又是燕卿的脚在鱼的脚背上,把鱼的脚踩下去。如此不久,一股清爽的凉意便从脚心升起,酥酥的麻醉了燕卿经年来的疲劳。燕卿微微地叹了口气,说:“咳……如果一个人不需要活着,就这样坐着也很好。”鱼沉默地拍了拍燕卿的肩。许久之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实是残酷的……”
现实是残酷的。那天傍晚分手以后,鱼就不知去向了。然而分手时鱼记下了燕卿家的地址。因为燕卿说:“让我们保持联系吧!”于是燕卿后来便有了来自鱼的只言片语。鱼居无定所。然而用来写信的信纸却不是香烟壳子或面包口袋,而是一些不知道他从哪里去弄来的色彩柔和的花纸。一张一张的,或大或小,或粉或绿,让燕卿几乎以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鱼的信写得很简短。只言片语的甚至常常令燕卿觉得鱼所要表达的,不过就是开头的问侯和结尾的祝福。然而,这对燕卿来说也足够了。因为燕卿看到鱼的信,感觉便等于是看到了鱼本人。所谓的见信如晤。对燕卿来说便是如此。燕卿拿了花纸便仿佛重又回到湖畔和鱼同坐的时光。
在后来燕卿的回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过那样令人放松的一刻了。那一刻虽然很短,然而在那一刻里生活所带来的沉重和烦恼都悄悄的褪去了,眼前和心中只荡漾了湖畔的美丽和安逸。这便是为何燕卿始终舍不得丢掉鱼的信,始终把它们一张一张都收进了盒子的原因。因为在它们里面,隐藏了一份对生活的如释重负。
一年又一年,每当燕卿想到鱼时,她都会去把那只盒子拿出来,摸一摸和看一看那些美丽而又雅致的信纸,读一读信纸上面,鱼所写的那些只言片语。令人奇怪的是每次读鱼的信,燕卿都不会感到鱼是在流浪。因为鱼总是在信里对了燕卿轻描淡写地说东道西。而更多的时候,是燕卿毫无鱼的消息。鱼居无定所,一切用电的东西鱼都没有。没有电脑,没有手机。因此,燕卿便只能当鱼是在某个石缝里睡觉。而她便像是守着一条睡美鱼似的守着那些鱼的信和鱼信里所说的那些话。
也因此每一次,当燕卿打开信箱,意外地看见有鱼的信时,感觉便如同打开了一扇门后,突然看见鱼站在屋子里向她微笑一样。令燕卿欲哭还笑的对自己的眼睛产生疑惑。因为对她来说,收到鱼来信的同时,也往往意味着是她再次失去鱼的任何消息的开始。快乐和痛苦总是交替地在燕卿的心里沉浮。时间,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终于,多少个一年过去了,燕卿盒子里的花纸渐渐地满了起来。而终于在一个落叶飞舞的秋天,鱼的信又来了。这一次鱼在信中写道,他有可能在近日搭车再一次路过燕卿所在的城市,他说他将会在傍晚的时光在湖畔的石头那里等燕卿。
不用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燕卿是每天下午便来到湖畔的那块石头边,直坐到落日西下才回去。她在那块石头上坐了等鱼。而当那天下午,远远的她还没有走近湖畔时,便远远地看见了石头上有个人。燕卿的心怦怦地直跳起来,因为她看到了那个在石头上的人脑袋,是白白的一片。“竟然全白了……”燕卿禁不住直打哆嗦。
那一天晚上,鱼走时把盒子里的花纸全都带走了。因为他把那些花纸拿出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后,说他闻到那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认为那就是来自燕卿的香味。而燕卿也顺从地让他带走了,那是因为她把它们早已都深深地刻入了脑子。闭着眼睛都背得出了。只是燕卿说盒子空了,以后看起来会令人觉得难过。于是鱼便拿出一支笔来,在盒子的底上溜溜地画了一条鱼。那真是一条漂亮而又写意的鱼呀。小肚子胖胖歪歪的。燕卿看着它不仅又呆了。鱼笑了笑轻轻地对燕卿说:“我是一个爱画画的人。”
原来鱼的居无定所都是和他的爱画画有关。鱼喜欢画画,喜欢让自己每天都沉浸在美丽的风景和幻想之中。因此他辞掉了固定的工作,自己到处的游荡。游到哪里画到哪里。曾经有过的几个女友,都渐渐的无法适应而离他而去。鱼最终变成了一个自愿的流浪汉。当燕卿认识鱼的那天,鱼已经很久不画画了。然而,当他拿到燕卿给他的地址以后,当他开始用花纸给燕卿写上只言片语的时候,他那久已丢失了的创作热情,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走了很多地方也画了很多的画。只是这些他都没拿出来给燕卿看。
那天鱼再见过燕卿以后,便几乎彻底地失踪了。一年又一年,燕卿在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里,时不时地默想着鱼的一封封信。然而,鱼始终没有再出现过。燕卿后来也住进了养老院。那一天的秋天,当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快凋零时,养老院的护理给燕卿送来了一卷邮筒。说是从燕卿的老地址转过来的。燕卿看不清上面的字,便请护理替她念,念后才知道那是由一个教会机构给她寄过来的。于是燕卿便请护理帮她拆。只见邮筒打开以后,从里面倒出厚厚的一卷画来。全部都是些用铅笔画出来的小幅素描。一幅一幅的风景,十分的美丽和飘然。而每一幅的画角上,全都有一张几笔勾出的女人的脸。护理指着那张脸对燕卿说:“那不是您吗?”每一张画的画角上,全部都有着一张燕卿的脸。而每一张画的背后,都贴了一页形状不规则的花纸。那是鱼当年给燕卿所写的信。而现在它们被附在鱼的画后面重又回到了燕卿的手中。
随画寄来的还有来自教会机构的一封信。信上说,鱼目前正在教会机构属下的一所收容所里,由于患病,行动不便。近日,他把自己的画都捐给了教会属下的基金会。目前正在收容所的大厅里展出。而这一部分,即全部都画有女人脸的部分,被鱼特别嘱咐了必须赠送给燕卿。
燕卿读后,沉默良久。然后,她要护理为她安排去探望鱼的旅程。
那一夜,燕卿重新又梦到了那一片湖。在梦中,她和鱼一起重又坐在了那一块石头上。春日的太阳,暖暖的洒在身上,她看见鱼脱掉了自己的鞋子,于是燕卿也脱掉了自己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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