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余墨

小时候每周有一节书法课,第一次上课前,妈妈还教过我怎么用丝绵之类的东西层层铺墨盒。但很快方便墨盒就随处可见了,那门技术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技艺一样消弭无形。而所谓书法课实际就是同学们撒撒野的时候,一篇字在玩闹中好容易写完,教给老师,过两天发回来的时候,个别画着红圈,表示写的好,同学之间互相比较一下,并不像其他功课的成绩那么当真。

我记得自己总是比别人写得好,有一次同学不服气还来检查我的毛笔是不是有作弊,这种无端的怀疑也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不过爷爷倒是从我记事起,就每天在家里写几百个拳头大的字,加之家里无人收拾,所以他的书房总是有一股难闻的墨臭,继而扩散到整个房间。爸爸和姑姑叔叔他们,每逢出差或者节日,也总是孝敬他各种好笔、镇纸、墨块、砚台、宣纸、字帖等。儿时我们几个在家没事干,喜欢在他的大书桌上,用毛笔胡乱写几个字,爷爷看见了总要呵斥,说我们弄坏他的毛笔,又嫌我们写字态度不认真——现在回想起来,更多地是因为后者,连楷书都写不规整的我们,会故作潇洒挥毫泼墨写起连自己都认不得的行草。

毕竟对小孩来说,练字是枯燥的,偶尔提笔也只是为了COS书法家的姿态而已。

后来好多年我都不写字,严格地说中间也曾经装模作样摆足了阵势打算练上一段时间,不过大概真不是那块料,写着写着,就觉得离自己想象中的洒脱、飘逸离得太远,甚至连流畅都达不到,只是哆哆嗦嗦半天,出来却是结构支离、比划歪斜的失望之作。

不过对书法的热爱不知怎的保留了一部分,收集了很多字帖平时常常拿出来看看,偶尔遇到相关的文字会认真读一读。再就是每次去西安都少不了在碑林花费大半天的时间,至于平时见到古物碑文什么的,也会多欣赏一会儿。不为别的,而是在“字”里,好像蕴含着“意义”之外的很多东西,甚至觉得当人一笔一划地书写、再一刀一凿地刻画时,总会把那不为人知的一部分自己,给留在了笔画结构之间。

看久了简直觉得每个书写者都被烙印进了自己的作品里,就好像看多了纸草上那些天书一样的象形文字,再看书记官的塑像,熟悉得只觉“果然就是这个样子”。当想象脱缰,思忖自己有一天碰到王羲之、赵佶、赵孟頫、张即之、唐国诠等等,也不会有陌生的感觉,认识很久了,在你的字里。这感觉挺妙。

不过要额外说一点当代书法家我却都不怎么喜爱,特别好多写行草的,感觉连楷书功底都没有。那些动不动当众挥毫泼墨的也只能算胆大而已。字如其人,而人是时代的产物,不管承认与否,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产生书法家的年代,即便众人推崇的沈尹默、于右任、启功等等,也只是勉强留得一些神韵而已。所以有时候特别喜欢看敦煌文书里的唐人写经,那一份虔心被没有留下名字的人写在纸上流传至今,在一个奇迹里蕴含着原封不动的大唐气质。

至于我自己,重新提笔大概是从今年,过年时候家里全是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的亲友,离家多年的我和他们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只好躲进书房。其实爷爷从前年脑梗起,就不再写字了,但那书房的砚台里总是有墨,是叔叔每天照顾他们之余会写几个字。于是我也抓着旁边的篆书字帖,照猫画虎,写了几个。后来写多一点了才知道,那天的感觉就是“手感好”,不管是结构还是笔画,都带着点开窍的酣畅。后来爷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到书房,然后出来问字是谁写的,我啊?莫名其妙之际,就得到了大大的表扬,甚至于把年少时不许我们乱动的好毛笔、平时书柜里珍藏的好字帖,还有一方据说很贵的砚台,一股脑拿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我。

好好练字,爷爷说,我觉得你可以。

于是这一年就开始断断续续的练习。

可能人的年龄也到了这个阶段,以前枯燥的事,如今找到了滋味,以前热衷的,现在却索然了。以前坐几个小时写东西很常见,却不愿花半个小时去写毛笔字,现在这两者却倒过来,以至于每天练字的时间太长,遭到L桑的抱怨,不得已才压缩了一下。

横竖撇捺点折钩,起初休假时间是小楷,每天临唐国诠《善见律》二百多字或者干脆一遍《心经》,后来上班忙起来是大楷,每天60个字左右巴掌大临赵孟頫,偶尔篆书。还是要屏息专注离享受一气呵成的乐趣还远得很,不过在这凝神聚气的片刻却感受到了难得的平静心,抚平焦躁也可以,特别是最近生病着几天,昏昏沉沉的看不下书写不了字,只有练练毛笔字才能让整个人舒服一点。开始觉得自己有瘾。也挺好。

有时候练着字突然想起两个人来,第一个是我大学时候听一个书法家的讲座(太遗憾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他讲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忽然问满满一教室的学生:你们知道,书法最重要的是什么吗?众人纷纷他都摇头,过一会儿带着得意的笑大声公布答案:

“就是一气哈成!”没错,他是念HA来着。

再就是有一次遇到一个女书法家,据说在小镇上小有名气,不过见面只是个在寻常不过甚至有些俗气的中年妇女,在当地新华书店一层承包着文具柜台,尽头的一点空间被她装修出来卖茶卖画卖点假古董。不过她提笔写字我倒真服气,那字极有特色,仿佛有点醉意又蛮洒脱,更重要的是围观她写字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让我如释重负的事实:原来根本没必要一气呵成嘛,她也不过是笔触带着点迟疑谨慎,慢吞吞游走在纸上,甚至对不满的地方做一下修补。

好看,足矣,快乐,足矣。

带着这种新的认知,我终于放心地在新乐子上流连忘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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