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原发于《鸭绿江》2023年第6期)
一
我在一杯茶里,看见了我的脸。
我端起一杯功夫茶,低下头,正准备把水送到嘴边,摇摇晃晃的水面,像一面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在杯子里摇晃——那是一张看起来虽然有些变形但却像个孩童的脸。
某些时候,人的思维会一直停留在某个点上,就像刺刀下的阿基米德,他只专注于笔下那未画完的几何草图,或像那位在暴风雨中紧拽渔网的老人,他只想拖着那条大鱼回到岸边。我凝视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它像极了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而此时的我,却已不惑之年,两鬓亦开始发白。
我曾经无数次凝视自己的这张脸。
比如,当我早起时,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刮着胡子,我绷着面部肌肉,盯着剃刀在面颊一刀刀地划过。剃刀触碰胡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鼓膜中,如同年幼时听到的父辈们挥舞镰刀收割麦子的声音。不同的是,他们手起刀落是在收获,收获一年来挥汗劳作的成果,而我,是在摒弃,摒弃掉这些见风就长留着却让我看起来苍老的胡须。不管收获还是摒弃,它们都离不开铁器,只是,镰刀变成了剃刀,或是手术刀,伽马刀。
镜子里那张清晰的脸,物理学上称之为的虚像,却显现着真实的我,这真实,触手可及。嗯,没有了胡须,镜子里的我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了。可是,我真的变年轻了吗?小时候盼望着快些长大,长大了却在惧怕着变老,我只不过借着剃刀的帮忙,剪去那些和岁月一起成长的胡须,掩饰了我开始老去的真实。而且,我每天都在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它成了每天出门前必须做的事。
不是所有的虚像,都是真实。
此刻杯子里那张模糊的脸,也是一张虚像。看着它,我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的第一张照片,一张童年时光定格在底片上的实像。
那时,母亲和村里的大人们一起,正在大集体的地里,热火朝天地干着农活。我看见母亲正抡起锄头,刨向那片厚厚的土地,明晃晃的锄尖上闪着太阳的光芒。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正顺着母亲黝黑的脸颊,滴向脚下那一沟沟松软的土壤里,瞬间便浸了进去。一股新鲜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甚是好闻。而父亲正和公社的干部们来回穿梭在田间地头,张罗着每个小分队间的分工,合作,还有比赛——他们正在奔向小康社会的康庄大道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我看不见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大道,只是听见村头的大喇叭里每天都这样说着。而我,正在那棵挂着喇叭的老槐树下,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们追着那只大红公鸡,绕着树奔跑。对付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逃跑显然不是它的唯一选择,公鸡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正对着我们,半张着那双红翅膀,伸直着脖子,歪着头,用对着我们这一侧的眼睛,瞪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我跟着蹲在地上,用它同样的姿势,盯着它那只眼。在那滴溜溜转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孩童的模样,待我正要仔细看个究竟时,被身后的外婆一拉,便和一群小伙伴们一起作鸟兽散了。而那只公鸡,则用它粗壮的爪子,在干涸的泥土上抓了几下,扬起的尘土飞在空中,在它身后形成了一团烟幕。只见它咯咯地叫着,踱着方步,像沙场凯旋而归的将军,回到了那群远远躲着的母鸡当中去了。
外婆把我拉到一边,怒气冲冲地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许这样和大公鸡瞪眼了!隔壁的老李子,眼睛就是这样被公鸡啄瞎的!我对外婆的话半信半疑,虽然对公鸡眼睛里那个没看清楚的孩童模样,仍念念不忘,但也恐惧起来,尤其是想到老李子那张总是歪着的脸,脸上那只剩一张凹陷了皮的眼窝,空洞得让我从来不敢接近他。虽然他那只有一只眼睛的脸,整日在村子里晃悠,带着微笑的模样,可那种微笑,总带着某种不可言状的残缺,残缺如他孑然一身的家。
我曾偷偷地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一只眼睛,靠另一只眼的引导,走上几步,却感觉眼前的世界左右摇晃,我的两条腿也好像瞬间变得一长一短,步子一瘸一拐起来。那时候,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并不知道眼睛里的平衡世界,对于走好脚下的路,是多么的重要。
外婆把我拉回到树下。她让我伸着脚,把我脚上的布鞋底在报纸上比划着,剪下了一块鞋底大小的纸,又用它作为模板,从身旁堆着的那些破旧衣服上,剪下一般大小的布,再用浆糊一层层地裱在一起,她在为我准备着过年的新鞋。
一片落叶滑过我的脸庞,落在肩上,我弹掉了它,摸了摸有些发痒的脸。头顶的阳光,偶尔会透过枝叶的缝隙掉下来,晃入眼帘。我眯了眯眼,而那公鸡的眼睛和老李子的眼睛,一凸一凹地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年幼无知的我,除了饥饿和恐惧,对其他的感官无法有多么深刻的认知。我在大人们画好的圈子里,吃喝拉撒,玩着单调而又重复的游戏——我和远处山坡上那群散漫着吃草的羊,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它们不跑出视野中的那片山,我不走出这个村庄。他们教我认识一棵稗草,先于认识一个简单的字——后来我知道,他们没有几个人能认识字,却全都认识稗草。我觉得那个圈子越来越小,我开始了东张西望,因为我隐约感觉到,圈子之外有一个更大的世界,那个世界像个万花筒,充满了我想要探究的好奇,诱惑,未知,甚至恐惧。
被外婆训斥后,我悻悻地拿起一把小铲子,向丝瓜架走去。丝瓜的藤条早已爬到头顶那些用竹竿支起的架子上,一朵朵嫩黄的花点缀其中,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架下,浓荫蔽日,几只母鸡正蹲着乘凉,我一进来,它们便窜走了。我带着某种不甘心,用力地挥着手中的铲刀,铲入厚厚的泥土中——我不知道何时学会了这种活,它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我感觉到了泥土那骨骼松动的声音。多年后,当我看到电视里,高育良在自家院子里冒着大汗挥着锄头的画面时,我是多么地感同身受。
公社的宣传员来到村子里,带着相机,那时我当然不知道宣传员是干什么的,更不认识相机是什么玩意。只记得外婆摘了一朵丝瓜花,放在我的手中,然后那像丝瓜架一样架在我面前的黑匣子,亮光一闪,他们就走了。我转身又钻在丝瓜架下,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
当我知道那个黑匣子可以把流动的时光定格在某一个瞬间时,我已经上了小学。那时,我的好奇心和我的个子一样,正在飞长。拆完父亲刚买的那台录音机,我又瞄上了父亲那个总是上着锁的书柜。那时的我,对一切上了锁的东西,有股莫名的冲动,总想探究那把锁背后的秘密。
某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喝完酒,正酩酊大睡。我偷偷地拿到钥匙打开了它,蹑手蹑脚地在角落里翻出了那张带着锯齿边框,已经略微发黄的照片。照片中的我,坐在丝瓜架下,肥肥的脸,正瞪着疑惑的眼睛盯着前方——像那只公鸡瞪着我的模样。身上那条开裆裤没能盖住鸡鸡,想必外婆递过来的那朵丝瓜花,原本是要遮盖它的,却被我举在了手里——那朵丝瓜花的黄色还没褪去,证明它不是一张黑白照片。
父亲不知何时醒来,见我正对着照片发愣,他并没有对我刚才偷偷摸摸的行为而责备我,而是告诉我,那张照片,和他们喊着号子挥着臂膀干活场面的照片一起,当时是登了报的。而父亲手上的那张报纸,早已不知道几年前被糊在了哪面墙上。当父亲告诉我,同样的照片还有一张贴在舅舅家的相框里时,我飞也似地跑去舅舅家,连哭带骗地把它要了回来——那可是张露着鸡鸡的照片啊!
二
我自己的这张脸,也映射着身边一张张不同的脸。
我重新凝视着儿时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它确定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多年前那张稚气的脸,如今早已长满胡须,写满沧桑。我试图从这张儿时的脸上,辨认出那个年少的我,而那个年少的我,却又无法感知时光流逝的无情,不会感叹人生几何,更不会慨叹去日不多。只是,一张儿时的照片,带给我的记忆,似乎总是断断续续的,如同断断续续的梦境,而那些可以拾掇起来的碎片,总是离不开那片平凡的土地,和那些平凡的日子。
平凡的一如某个午后,我正穿着拖鞋走向那片广阔的麦田。金黄的麦子在微风吹拂下,泛着涟漪,向远处铺散开去,我想起了大海的模样。而远处的村庄,像海面上的小船,正在太阳底下摇摇晃晃地酣睡着。吸引我的可不是这些麦子,而是那些长在麦地里的豌豆。它们借着这片养育麦子的土地,吸收着麦子本该吸收的养分,在株株麦苗间的空隙里,和这些麦子一样的生长着。这个时节的豌豆,可以剥开豆荚,取出圆圆的还带些青涩气息的豆子,放入口中直接嚼着吃,亦或把豆子泡在水中,撒上几颗糖精,便成了能让别的小朋友羡慕到流口水的零食了。
一株麦地里的豌豆是幸运的,它虽是这片土地的嫡生,可在庄稼人的眼中,和一颗稗草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它依然躲过了各种杀虫剂和除草剂的围追堵截,也躲过了大人们手中锋利的锄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与其说,是那片麦田带给了我童年的些许记忆,倒不如说,是麦田里的那些豌豆,和一个名叫花的邻家女孩。那些寂静的午后,是她常常叫上我一起去麦地里摘豌豆。花只比我大一岁,却高出了我一头,她懂的东西比我多,而且总是能在众多的麦丛里比我最先找到那棵和麦子的颜色极为相似的豌豆,往往我的一只口袋还没装满,她却已装满了两边的口袋。这时,她总是把她多摘的部分,分出一半,塞进我的裤兜里。
间或,我们也会并肩坐在田埂上,耳边悦耳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远处夕阳正慢慢地落向山头。她一边用手拨弄着身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草,一边给我讲着她那个军人爸爸给他讲过的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她总会要我去掐一朵小花,紫菊,蒲公英,或是指甲花,戴在她头上,再手托着圆圆的笑脸,问我,漂亮吗?
那张笑脸,一直萦绕在心底,渐渐长成了一颗抹不掉的胎记,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
她告诉我,老李子的那只瞎眼不是被公鸡啄瞎的。那是很多年前,老李子还年轻时,经常夜里跑去茂婶的院墙外偷看茂婶洗澡,被茂叔发现后,终于在一个黑夜里,茂叔对着院墙上那个刚探出的脸,扔了一把石灰过去……没过多久,他的一只眼睛便瞎了。村子里的人问起来,老李子便说那是他喂鸡时被公鸡啄瞎的。
她还告诉我,老李子每次见到她,那只独眼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不放,还三番五次地叫她去他家里玩。她说,我知道那个老色鬼想干什么,才不上他的当呢。我忙问啥是老色鬼,她揪着我的耳朵,一脸娇气地说,笨蛋,连这都不知道!边说着,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起伏的胸脯上,说,我才不让别人碰呢,只许你碰!我虽然不知老色鬼是啥,但对男女之事,也已懵懂了些,脸上一阵发烫,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头低得像那些麦穗一样,局促地不知所措起来。她坐在旁边,咯咯咯地笑了个不停。
很多天,我没能从这不知所措中走出来。我早已不再玩追着大公鸡到处跑的游戏,也不会混在一群伙伴中间,光着膀子从一个水沟翻到另一个水沟,去捉那些小鱼小虾,然后把它们装进玻璃瓶里,再看着它们一条一条地慢慢死去。一条鱼的死亡,不会引起丝毫的悲悯,因为,再翻过一条水沟,就可以抓到更多的鱼。瓶子的空间是有限的,只有不断死去的鱼,才会有下一轮游戏的开始。就像我脚上穿的布鞋,我总是拖着后跟走路,或者有意地踢向那些坚硬的石块,鞋子踢破了,就会换双新的。
这些让他们迷恋的,也曾经迷恋过我的游戏,每天都在重复着上演,没有在田埂上摸爬滚打过的童年,是那个年代不完整的童年。这些游戏每天变换着参加的角色,而我离这些角色越来越远。脱离了游戏的参与者,我开始注意到那条鱼生与死背后的世界——同一条鱼,同一条沟里的水,不同的是,鱼在水沟里可以畅快地游,而在瓶子里,它的四周是看不见的,却无比坚硬,无法穿越的无形栅栏,虽然依旧透着气,透着光——这种能带来光明也制造阴影的奇妙东西。
那时的我,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摘豌豆,迷恋上了花在身边雀跃的样子。如同现在的我,迷恋上了一杯茶的工夫时光,它像只无形的手,把我从四溢的茶香里拽回到一个五维空间里,回到那块麦地。
一个闷热的午后,大人们正在熟睡。我们摘完豌豆,想休息一下,便在麦地里踩倒了一片麦子,躺在了上面。燕子正在头顶的低空中飞来飞去,偶尔有几缕阳光透过云层,撒在脸上,痒痒的。我们不知道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聊着聊着就进入了梦乡。
只到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我猛然睁开了眼,却看到一张恐怖的脸,正悬在乌云密布的头顶。老李子那只独眼,正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不知何时搭在花胸口上的那只手。我慌乱中推醒了花,两个人怔怔地立在原地,不敢走开,此时才知道闯了大祸——那块麦地是老李子的!他拿着锄头,站在那里,扭曲着脸,嘴里骂骂咧咧着不停。直到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他才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个巴掌,又想伸手到花的胸前去摸一下,被花一个趔趄躲闪了过去。他歪着脸,对着我们俩哈哈大笑,才悻悻地放我们走开。
我们奔跑在暴雨中的小路上,脚下两行不规则的车辙,像凸凹不平的山丘,延伸到远处的村庄,那天的路,比往日漫长了很多。雷电交加的天空,像张无边无际的网,罩在头顶。一脚深一脚浅的我们,滑倒了又搀扶着重新爬起,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我们不是在逃离一场大雨,而是逃离那片麦地,逃离那张恐怖的脸。
我怎么也不能忘记那条暴雨中奔跑的路,如同我不能忘记那个漆黑的夜晚。窗台的蜡烛在风中摇摆着微弱火焰,我一扭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壁上左右晃动。我想起多年前我闭上一只眼睛走路的样子,那个失去平衡的世界,是多么的荒谬,多么的滑稽。可如今,它却又在眼前晃动着,这该是个严肃的时刻,我挤不出一丝笑容。影子是光直线传播的影像,它不是实像,也不是虚像,与其说我在看着墙上的影子,不如说我在看着我自己。
蜡烛燃烧的火焰,如同斗士手中挥舞的刀子,驱赶着黑暗,而窗户缝隙里透过的风,却把那把刀子对向了自己,蜡烛有了一个缺口,那缺口又在火焰的摇摆中,越来越大。一滴蜡油顺着缺口,缓慢地流了下来,滴在窗台厚厚的积灰上,像我眼角的泪水——我的眼睛无法看见自己的眼泪,却看见了蜡烛的眼泪。人最大的悲伤,莫过于亲手把心里的痛苦掏出来,摆在面前,再看着它流泪的样子。于是,我吹灭了蜡烛。
瞬间,黑夜包围了我。
此时的村庄,一片寂静,寂静的如同白日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偶尔有几声犬吠声,穿过厚厚的夜幕,寂静并不等同于沉睡。那些白昼里潜伏的生物,正在看不见的地方蠢蠢欲动,蜘蛛正趴在白天早已织好的网上,蟋蟀正从某个墙角爬出,还有老鼠,蟑螂……没有光的世界,是它们的天堂。黑暗中,我悄悄地摸索着推开房门,踮着脚想走出院外,生怕惊醒了沉睡的父母。没走几步,却感觉有只眼睛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正注视着我,我环顾四周,什么也没看见。一只蝙蝠吱的一声从头顶飞过,我浑身一个寒颤,赶紧退回到了屋里。我想,花也一样,在这个黑夜里辗转反侧,一样地期盼白昼的到来。
可是,白昼和黑夜是孪生兄弟,它们换着班主宰着这片大地,亘古不变。它不仅掩盖不了黑暗,有时还会把黑暗里的那些虚像摆在它的光天化日之下,白日里的黑暗,才是无边无际的。因为,第二天,村子里便传开了,说我们两个在麦地里,做男女之事!而且,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们就是故事的主角。我和一棵稗草无异,躲过了除草剂的毒,躲过了锄头的刀刃,却没能躲过这些唾沫星子。我怒火中烧,跑回家里,从父亲床头架着的一捆带着刺刀的步枪中,抽出一只,夺门而出。
我不知道那是没装子弹的空枪。父亲曾经告诉我,它是用来对付战场上的敌人,和罪大恶极的犯人的。我没见过敌人,但在山脚下的那块洼地里,见过处决犯人的场面。他们手上戴着手铐,脚上戴着脚链,跪成一排,那些戴着大盖帽的公安,宣读着手上的文件。而远处的我们,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宣读的是什么,只知道那是在宣布着一场死亡。只见那些犯人,在几声枪响的同时,歪倒在地上,再也一动不动了。我觉得老李子和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没有区别。
我还没迈出院门,便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父亲一把拽了回来。这个民兵营长一抬手,便夺下了那把枪,把我拉回了屋子里。父亲拉着我的手,让我一五一十地描述一遍那天的情形。我知道他审问过无数个小偷小摸,任何谎言都躲不过他锐利的目光。等我一字一句地说完,素不骂人的父亲,长吐了一口烟,对着门外忿忿地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瞎子!
父亲转身出门,去了花的家。我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望着院外的天空。此时虽然已雨过天晴,但院里的那棵槐树,枝叶仍然湿漉漉的,散着一层太阳光。不时地有些雨滴随风落在地上,沙沙地响着,我似乎听到了花的哭声。我又似乎看见,老李子歪着那张脸,在人群中飞着唾沫,借由他那不平衡的视野,编着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而那群好事的听客,正踮着脚,脖子伸长得像鸭子一样,听完,再讲述给下一个人……我看着眼前摇晃着的片片树叶,逐渐地变成了无数张歪着的脸,扭曲着,笑着,满足着。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张张晃动着的脸,只不过是我脑海里的一幅幅虚像,它们没有经由任何一丝光线的折射或是反射,我一眨眼,它们便逃遁得无影无踪。可它们又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真实的让我一眼便能辨认出,昨天,昨天的昨天,我还在和他们熟稔地打着招呼。在这真实与虚幻之间,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吗?如果是,那老李子看到的呢?如果不是,那他们正在散播的传言呢?
不大一会儿,父亲便回来了。只见他径直走向那部电话,摇了一通后,我听见他和花的爸爸通着电话。而我,轻轻地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大哭了起来。眼泪,是一个孩子最好的宣泄。只是,长大后,我却几乎忘记了怎么去使用它。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花了。我根本意识不到,那个谣言对于一个女孩子家的打击,是多么地恐怖——虽然对我已经够恐怖了。我甚至还在念着那片麦地里的豌豆,它们快要长老了。
没过几天,花的爸爸便回来接走了她们母女。我站在雨中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绿色车子里,她隔着车窗对我不停地挥着手,喊着再见。我以为那是平凡的道别,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身边围观的人群,很娴熟地聚集,然后又娴熟地慢慢散开。老李子也站在人群里,不断地调整着他那歪着的头,漠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也许,眼前的这一切,经过他那只独眼的折射,在他的眼底正在形成一桢桢物理学上的实像,明天,他又会编出一个新的故事,他那扭曲世界的虚像。
后来,花再也没有回来,我也再没有去过那片麦地。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老李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死了,死于煤气中毒。据说,没有人愿意去帮他合上那只没有闭上的眼。他被街坊们草草地掩埋在了很远的一处山丘里,不带任何仪式,如同夏日里的那场送别。
村庄恢复了平静。
三
外面的世界总是精彩的,村庄里的人不断地走出来,却很少有人再回去。多年后,我也离开了村庄。我是一颗行走的稻子,麦子,或是稗草,变换着生长的土地,汲取不同的营养,向上生长。我的眼前,晃动着越来越多的面孔。我和他们一样,走在陌生的,亦或熟悉的人群里,再看着那一张张脸,由陌生变成熟悉,也由熟悉变成陌生。得到着,也失去着,行走着,也遗忘着。
可我常常想起外婆的那张脸。
外婆越来越老了。多年后,当我健壮的身体再次站在她的面前时,她却显得那么的瘦小,她须伸起手,才够得着我的脸。我躬下了身子,外婆双手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脸,喃喃地说,我的乖,都长这么大了。那双早已没有光泽的眼里,正闪着晶莹的泪水,我知道,那是欢喜,一个向下生长的生命对一个向上生长的生命的欢喜。
外婆挽起篮筐,步履蹒跚地走向那片菜园。我跟在身后,知道她要做我最喜欢吃的韭菜鸡蛋面。那席韭菜的清香,早已沁入心脾,我已多年没有闻过。外婆拿着把小镰刀,正笨拙地割着韭菜,我看见那双曾经能举起我的手,已瘦骨嶙峋——与它相比,那些韭菜竟显得无比肥胖起来。我要接过镰刀自己来割,外婆说,算了吧,你不知道割的深浅。也是,农村长大的我,被宠爱得,没有亲手割过一棵稻谷,或是麦子,更没有割过一棵韭菜。我作罢——菜园和厨房永远都是她的领地,还是由她来掌控吧。
当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在我面前时,我看见它盛满了童年的回忆和外婆对我的爱,虽然上面飘着几片枯黄的韭菜叶——外婆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我噙着眼泪,默默地吃下了那几片烂叶——这该是一场庄重的表演,我知道,那碗面可能已近乎绝版。
当我再次见到外婆时,她正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闭着双眼,一双凹陷的眼窝,如同早已干涸见底的湖,风吹草动已激不起一丝涟漪。我贴着外婆的耳朵,小声地喊着,外婆,您的乖回来了!旁边的舅舅说,喊大声点,不然她听不见。我又喊了几声,外婆才从半昏半睡中醒了过来,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我知道半年前它已经完全失明,外婆根本看不见我了!血栓的魔爪如同一张张浓密的蜘蛛网,紧紧地攀附在外婆的脑血管里,而且,势不可挡地向下生长着。先进的医疗科技,可以用神奇的割,拉,隆,填之手,整出成千上万张完全相同,他们称之为美的脸,却没有一把手术刀可以祛除掉一粒小小的,可以随时夺命的血栓——面子总是比里子重要。当外婆终于从我一遍遍的呼喊中辨认出我时,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的乖回来了,扶我起来,去做碗面条……刚说完,便又陷入了昏迷中。外婆那早已瘦如蝙蝠之翼的手动了几下,却始终抬不起来。我忙跪下身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外婆手上,泪如泉涌。
外婆这双接生婆的手,接过附近好几个村子里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见证了他们,当然也包括我的生命的开始。如今,她正走向自己生命的尽头,生与死,远如隔世,却又近在咫尺。生命和时间的长度,如此的榫合。
外婆走时,很安详。
我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双手捧着外婆的遗像。那是年前我用单反拍全家福时,特意给外婆拍的。照片中的外婆,发白的头发银丝般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深深的皱纹如同一道道田埂爬满了整个面庞,眼睛正视着镜头,一脸慈祥的样子。那双正视镜头的眼睛,是完全失明的,外婆根本看不见我摆弄着手中的相机,调整着角度和各种参数,她只知道要拍照了,她甚至不用借由喊着“茄子”来制造一瞬间的笑容——她那一脸的慈祥,如同一部无字天书,早已写满对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亲人们无尽的慈爱。谁知这张照片,竟成了我对外婆记忆的最后影像定格。这定格,始于我儿时的那张彩色照片,却终于手上捧着的这张黑白照片。彩色与黑白之间,阴阳两隔,界限分明。
每一次转身,都是一次死亡,或者重生。
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又见到了花。
那是一个雨天,我驱车从邻市奔往聚会的那个城市,村庄千里之外的城市。赶到时,宴席已经开始了。在久别重逢的各种欢呼中,我坐在了花的邻座——她早已给我空好的位置。一帮上了年纪的小学同学,不带家属,聚在一起,用成人的口吻回忆着儿时的时光,带着欢乐,伤感,和没有恶意的调侃。年少的时光一旦打开,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酒桌上,谁酒量大,谁就是主角。花的酒量惊人,她不停地举杯碰酒,有几个不胜酒力的男同学,红着一张张变了形的脸,开始了全世界都属于他的高谈阔论。酒真是个好东西,它像面透镜,可以展现出一张脸的另一面,另一张脸的实像。
热闹是他们的。我在这时才抽空仔细打量着身边的花,娇好的身材,精致的打扮,全身没有一抹岁月的痕迹,而那张记忆中圆圆的脸,却已变得细长,像极了某个明星——这显然是整容的杰作。整容改变了一张脸的轮廓,但也改变了那原本就是一张更好看的脸——眼前的这张脸,确实成了另外一张脸。美在某种意义上是有极限的,最初的美就是它的峰值,再高超的人工也都会留下雕饰的痕迹,即便是神之手给维纳斯装上双臂。
而我最担心的那个麦田里的午后,在酒酣耳热后,没能逃过他们对好奇的刨根问底。有人揭开了那个潘多拉,追问着那天到底有没有那事。我还没来得及遮掩脸上的窘相,花便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是,有,怎么了?哪个不服,来走一个!说完,哈哈大笑着,端起满满一杯酒,一口闷了下去。没人敢再举起酒杯。
曲终人散时,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小人书,书皮发黄,但棱角分明——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当年我借给她的那本《孟姜女哭长城》。她抓起我的手,把书塞在我手中,说,你若未娶,我便嫁你!说完,便转身跑进无边的雨夜里。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已妻儿成双。
……
我离开了村庄,也离开了父母,和那片曾经熟悉的土地,奔向更远的远方。我像他们一样辛苦的劳作着,只不过换了另一种他们不曾有过的方式。而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正在岁月中慢慢地风干,苍老,或是定格。我仿佛看见了母亲那张脸,正在衰老的象限里,抛物线般慢慢地无限接近着记忆中外婆的那张脸。我也看见了花的那张脸,正在切线般游离出记忆圈囿的圆。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国家,眼前变换着不同的风景,晃动着不同的脸——它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表情,不同的面具。而脚下走过的那些路,如同一副长焦镜头,正在把村庄的影像慢桢地拉向视野的尽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多年后,当我再次回望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它已渐渐地成了一片荒芜,像个风烛残年而又嗜睡的老人依偎在破旧的木门边,守望着远方。他的眼里,一棵稗草正在疯长。
脸是身体的一部分,它被五官充盈着,凸凹不平,却又像面镜子,映射着每一个生命的那些平凡的,不平凡的,虚像和实像。
走出村庄的人越来越多,而村庄的坟墓也越来越多,叶落总是要归根的。那一张张记忆中的脸,纯朴的,憨厚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正在被一块块墓碑以其冰冷的温度,突兀地镶在那片土地上,向下生长着。他们生于斯,再葬于斯,那片土地,是孕育他们的子宫,也是埋葬他们的坟墓。一块块墓碑,就是一张张脸,它们有着相同的颜色,相同的轮廓,相同的字体,唯一能区别开来的,只有那铭刻着的不同名字。
如今,那片土地上的那些无尽的向往,欢乐,和痛楚,如同一本本发黄卷曲的旧书,被时光之轴推移着,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稗草死了,它的根须却还深扎在那片平凡的土地里,它时常会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在长满青苔的院墙上,爬在滴着雨水的廊檐下,爬在菜园四周的篱笆上,有一天也会爬在我的眼睛里,成为一串串不连桢的虚像,如影随形。我找寻不到一把可以剪辑记忆的刀,剪去那些多余的片段,留下修饰后的映像,只能每天拿起剃刀,剃掉那些多余的胡须,为了一面面的镜子里,那一张脸的虚像。
我端起那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