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初春时节,那个深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庄还处于春寒料峭之中。
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躺在茅草老屋的床上,正在经历她人生中的第三次分娩。
她青筋暴起的双手紧紧抓住床单,每使一次劲,伴随着一阵呻吟,整张脸也拧作一团,挤得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脱出来。由于身体虚弱,没过多久,她的头发便被汗水浸湿了,刘海凌乱的贴在额头上,最后,连呻吟的力气也没了。
几个小时后,一阵尖细的哭声吞没了她的恐惧。接生婆将一个小家伙凑到她的脸旁,低声的说:“是个带把儿的。”她有气无力的扭过头,慢慢的睁开眼,看着身边这全身皱巴巴的家伙,嘴角微扬,眼泪从斜着的眼角一颗接一颗的流下来,落在那小家伙紫红紫红的脸蛋上。
那时,正值国家计划生育实行最为严格的时期,为了这小家伙,她经历了人生中最艰苦的生活。
怀胎十月,也是她和镇里计生股打游击战的十月。这十个月里,她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睡过一晚安稳的觉,白天在野外躲着计生股,晚上到半夜才能回屋睡觉。
小家伙一出生,计生股的人便跑到家里守着拿罚款,一开始家里拿不出钱,他们动不动就把家里的米和家禽带走。无计可施,小家伙一满月,她便出去到处借钱,甚至跑到远在广西的她的姨妈家,折腾了好几个月,才将计生股的人给打发走。
从此,一张旧木床上,一个女人的胳肢窝下时不时从被褥里伸出一个小头,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冲着他笑的妇女,一边吧唧吧唧的在吃着奶。高兴时,咯吱咯吱的笑着,不高兴时撕心裂肺的哭着,有时折磨得她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小家伙的一哭一笑都牵动着她的心。
这个二十九岁的苦命女人就是母亲,那皱巴巴的小家伙就是我。
那时,生活条件艰苦,母亲怀孕时没吃啥好吃的,再加上常常四处奔波,身体极度缺乏营养,以致我生下来时不到五斤,母亲也落下一身病。
母亲说我三岁以前都是在病中度过的,气喘,耳疾,唇疾,眼疾……一样都没错过,日常的发烧感冒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由于自幼多病,我身体弱小,常常被村里的人调侃,母亲一直看在眼里,不敢给我断奶。日子久了,母亲的奶水越来越少,但她还是不忍心,常常求村里刚生小娃的妇女给我喂奶。后来,听母亲说,我是三岁多才断的奶。
三岁那一年,我患了重病,吃不下饭,吞不进水。有一天晚上,病情似乎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所有亲戚都聚到家里来。亲戚来了,家里似乎有了些温度,却在间接的告诉母亲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母亲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夜深了,亲戚们一个接着一个回家,母亲终于憋不住了,抱着我哇哇大哭起来。
一晚上的煎熬后,我病情奇迹般的有了微小的转机。母亲听说为小孩搭桥(布依族摩教文化里的一种迷信活动)可以消灾去病,便买了很多东西,请了当地最好的摩婆为我搭桥,搭的是平安桥,意在保佑我从此平安无恙的长大。不知道是神灵真的显灵了,还是母亲这般苦心触动了苍天,从那时起,我就真的没患过啥大病,至今,我没有打过一针点滴。
渐渐的,我慢慢长大,母亲又要为我们几姐弟的衣食操劳。我每天几乎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出的门,到了傍晚母亲总是汗熏熏的回来,不管是满满的一匡柴,还是满满的一背玉米,母亲的背篓里总是有我们爱吃的山苞,黄瓜,地萝卜……。
儿时过年,村里还保留着自家给孩子缝制新衣的习惯。不过,母亲总会花掉自己辛辛苦苦攒了大半年的钱,到集市给我买最好的衣服。酷酷的牛仔裤,帅帅的棉衣,亮亮的皮鞋成为我过年的标配。
上了小学,母亲还是舍不得让我一个人睡觉,每天夜里,母亲都会搂着我,把我深深的裹进她的臂弯里,用手一次又一次的抚摸我的小脑袋,直到我进入梦乡。
我读五年级时候,赶上外出打工的浪潮,父母也随着乡人外出务工。在电话里,父亲话很少,总是寒暄几句就说让你妈来接。母亲一拿起电话就说个不停,要听老师的话,要认真学习,不要学抽烟喝酒,不要随便出去玩,不要随便吃人家给的食物,要买好看的衣服穿,要买最好的饭吃,记得多买些水果吃……,这些琐碎的唠叨,一听就是十几年。
前年,两个姐姐相继组建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去年,我大学毕业后也顺利找到了工作。家里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可父母一直坚持外出打工。我劝过父母多次让他们回家歇一歇,可母亲说:“等你结婚了,我们就不去了。”
今年六月,我和媳妇领证了,靠着两个人一年的努力也把房子买了。可父母还是坚持在外打工,电话中我又多次动员父母回家,母亲又说:“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凑到你买车的首付就回去。”
昨天晚上,母亲打电话来,我跟母亲说最近老家修了一个活动广场,晚上村里的妇女都到广场上跳舞,很是热闹,今年过年早点回家,跟大伙娱乐娱乐。母亲又说:“我跟你爸想了一下,我们现在还干得动,再坚持一年,等你把娃生了,我俩回家给你带娃,也帮着你找点奶粉钱。”
听了母亲的话,我喉咙顿时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今年,是父母在外打工的第十五个年头。翻年,母亲就五十四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