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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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爷爷走了,享年86岁。

灵堂设在老家的家族祠堂内屋。搭在大门外面的黑色匾额上贴着白纸黑字,厚重肃穆。堂屋中间摆放着一张黑色棺木,爷爷躺在里面。门外的喧闹,在矮小方桌上燃起的松香和闪烁的烛火中,都成了背景和陪衬。此后,他再也看不见这世界,晴天,阴雨,烈日,寒风,冷雪。

他挚爱这世界。忙忙碌碌,一生勤劳简朴,与人为善,正直磊落。年轻时便用稚嫩的双肩担当起长子的责任,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用来耕种土地,养育子孙,真诚待人接物。后来老了,背渐渐弯成了半弓,步不离身地照顾和陪伴患病半瘫的奶奶,咳嗽和胃病跟随了他半生,心梗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辛苦劳累的他,没享过清福。

即使如此,他几乎不曾离开过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去的最远的地方是邻省小县,还是为了治病。可是这一次,他走了,去了很远……包裹他的只有漫无天际的黑暗和虚无。那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里,爷爷两颊瘦削,浓眉善目,鼻梁高挺,嘴唇上方留着一层未刮的淡淡胡须,神色平静。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替他注视,打量,寻觅他走后的身后——家,亲人,乡邻……孤零零,形单影只,熟悉又遥远。

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

02

想起曾经,麦忙时几乎不太费力地用扁担挑起两捆小麦的爷爷,秋收时背起的花生也捆成捆在背笼里堆成小山丘,清晨,雾气未散时在玉米地里锄草的汗如雨下,傍晚,菜地里收拾完霜打的茄子辣子秧,又开始挖地松土准备种白菜萝卜……

那双枯瘦如柴的双手,指甲深陷,骨节突出,记满了他对生活的所有倾注和热爱。那时的他多年轻!再劳累,吃饭时如果喝上几盅小酒,饭后再稍作歇息,就又重新蓄满了能量,精神满满地上地干活,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任劳任怨。那些交织重叠的影像里,全是他的汗水浸湿了衣服,走路时却健步如风的情景。

爷爷一生养育六个子女,养家糊口的本领造就了一手厨艺。逢寒暑假,家中总是热闹欢乐。味蕾里还存留着诸多美食的记忆:用柴火灶摊出的韭菜煎饼,沿锅边淋出的面片儿汤,手擀的宽细面条,烙焦黄的薄饼,原味儿十足的农家扣碗子,寒冷的冬夜做手工红薯粉条。

春节前的一个周,他和奶奶会专门计划用整天的时间用来准备吃食,蒸出的白面馍蓬松柔软,炸酥脆可口的麻花、油条,馓子里有时会放上黑色芝麻;用自己种得的黄豆磨成浆后,两人配合默契地烧制,过滤,留足做菜的部分,剩下的做成豆腐乳,最后儿女们走时,再分配均衡的让各自带回家去。大年初二,等姑姑姑父们带着孩子来拜年,爷爷又会亲自上阵,和面剁馅儿,最多的时候擀出的饺子皮儿要够二十多人吃,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一边包一边聊天说笑,锅里翻滚的饺子热腾腾地诉说着新年的吉祥和祝福。

那土坯小屋,是爷爷和奶奶的夫妻食堂,是子孙外甥们的私房菜馆,是家族兴旺欢聚一堂的根据地……

那样的日子是记忆里永远抹不去的温馨。

03

岁月无情,除了不可抵挡的年龄,人生的衰老大概是从身体患病和对子女的越来越多的牵挂担心开始的。

曾经硬朗的爷爷,因为年轻时的体力透支,不知何时,渐渐染上了咳嗽和风湿。再往后患上了膀胱癌,坚强如他,几次化疗后,不知是否和坚持干农活有关,这病奇竟迹般地没有再复发。可与此同时,子女们年龄大了,琐事多了,他和奶奶总有操不完的心。甚至经历了在世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几次伤痛。

爷爷老了。

一米七几的大个儿,从前在村里遇上红白喜事时,他总是雷厉风行,毫无怨言冲在前面,讲话有条理。做事有板有眼。他喜欢读书,也写得一手毛笔字,听说过年的时候总有人上门让他写对联。他为人耿直,谁家有矛盾,看不过眼的时候,他总会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同辈的人尊称他“三哥”,晚辈尊称他“三爷”。

可是在奶奶瘫痪得病后,他渐渐不再干农活,也不再有时间和精力出入那样的场合。他坚持替子女们分担,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如影随形地履行着平凡夫妻间最淳朴的承诺和担当。他的听力大不如前,跟他说话要扯着嗓子大几个分贝。他走路越来越蹒跚,每回老家时,无论他是坐着还是站着,佝偻的身影单薄苍老。

他心底仍觉满足。子女后辈们成门立户,都有稳定的工作,家族又诞生了好些新生命,他享受亲戚邻里的羡慕,赞誉以及四世同堂的快乐。周末回家看望他和奶奶时,吃完饭,他坐在奶奶身边,慢慢吐着烟雾,看小家伙们嬉笑打闹,沉默安详,一如看小时候的我们。

他和奶奶是一大家人的福气。相信他会活得久一点,希望他活得久一点,是我们心底最大的心愿。

04

爷爷最终却还是病倒了。他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监测仪监护着生命体征。他需要靠药物维持血压,大声呻吟、呕吐,不能吃饭,无法喝水,偶尔闭眼休息一下,又被间歇持续的胸闷气短干扰,嘴巴大张,脸憋成紫色。

他痛苦的把脸从枕头挪放到病床扶手上,生命的尊严被病痛挤至末梢,残喘煎熬。如一盏秋夜里将要油尽灯枯的灯,苦苦地靠毅力支撑。忽然就对俗话中“善有善报”的说法充满了质疑,爷爷宽厚善良一生,为何在生命的最后竟要遭受这样无情的折磨和摧残?上天不公!

人生就是一场场不断上演的离别。我们总希望能够来日方长,结果却常常是后会无期。

我们祈祷,后来迹象稍好转的他还会像之前几次一样,跨过灾难,绵延长寿。可是距离他生日还有五天时,他走了。

病痛结束了他对后辈和奶奶的牵挂与不舍,还有他来不及说出的许多遗憾。

那个洞察世事,精明隐忍的男子被拉回了老家,那个给予妻子儿孙温情的老人魂归故土,与这片他劳作过,耕耘过,坚守过的土地融为了一体。重阳节,在往年为他庆生的日子里,我们披着白孝,高一脚低一脚,在哀乐和痛哭的交织声中,为他做最后的送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05

有人曾说过,生命伴随着肉体的无数次生老病死,它的载体有很多的变化,但是内在的生命本身不会有什么变化。它不会生,不会死,也不会老,是永远存在的一种能量。

人生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我想我不会忘,也不能忘。这场哀恸的离殇,我再一次感受血浓于水的亲情,明白聚散无常,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想说的话,想见的人,想做的事,都要趁早。我也相信,爷爷走了,可是他的勤劳、善良、朴实、谦卑以及正直应该会一直在家族中延传。

回家途中,秋天的白杨,树叶枯黄飘零,它们将化为泥土,成为养料,待来年春风吹过,这些树,会冒出嫩绿的的新芽,再长成更浓密的荫蔽。公路盘旋寂静,看见一些将要盛开的野菊,白的,黄的,紫的,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伫立在山间地头,淡淡的暗香清冽寒凉。无论时间抑或世间如何凉薄,它们延续情分,用自己的形式回报根土的滋养,完成生命的轮回。那些往事忽然就涌上了心头,鲜活无比。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一定是身边的暗物质。那些陪伴了的,经历了的轨迹,永不会消逝冰冷,终会成为永恒的存在。

祈愿你在另一个世界,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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