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黄渤的导演处女作《一出好戏》也许不是最卖座的作品,但一定是最深刻的作品之一。
影片看似讲述了一个荒岛求生的冒险故事,实则非常巧妙地,将人类社会体系建立的宏大命题以隐喻的方式,嵌套进了人性的拷问中,塑造了两重梦境:一重是乌托邦的诞生,另一重是帝王梦的幻灭。一生一灭之间,人类精神的集体群像与个体特写,被辛辣和犀利地刻画与揭露。
当灾难发生时,被海浪冲上孤岛的人群,尚存对旧世界的希望,因此旧世界的阶层关系依然还可以确保群体关系不至失序。当求救无望,众人对旧世界的存在与否已经动摇时,伴随着生存的基本需求倒逼,旧秩序开始瓦解,群体的旧阶层边界开始模糊,丛林法则逐渐浮出水面,至此,旧秩序坍塌,旧领袖跌落神坛,文明覆灭。
于是,求生能力最强者,掌握了话语权,原来的退伍军人导游小王,成了自然法则下的规则制定者,他用最简单粗暴也是最朴实的生存逻辑构建独立王国,并在自己的王国里,逐渐暴露出贪婪与暴虐的本性。但他的逻辑无可厚非:按劳分配。这条准则保障了一个群体的简单再生产,于是按劳分配形成了最初的群体规范,至此,朴素的价值观形成,道德起源。
再下来,简单再生产的社会逻辑无法满足群体的更多需求,小王显然不是一个出色的领导者,而被打倒的曾经的领袖张老板,利用自己的知识储备以及意外发现了一艘废弃大船里的巨大资源,迅速构建了具有扩大再生产意义的新的社会形态,张老板迅速崛起,对小王的落后生产组织形态进行了降维打击,并在这个打击的过程里,重新定义了游戏规则。他用两副扑克,与岛上的硬通货——鱼,建立起了价值等价交换关系,于是,货币诞生,商业诞生,社会分工产生一一有打鱼拾果的人(农民),有负责兑换实物与扑克的人(商人),有负责维护体系运行与防备其他群体攻击的打手(军人),甚至有了记录和总结群体记忆与经验的人(史官)。于是,一个更优越先进的生产关系建立,社会迭代即将发生。
与此同时,因为一心要逃离小岛兑现彩票的主人公马进,成为了两个群落的异类,被放逐在两个群落之外,心有不甘也命不该绝的马进意外获得了大量的鱼,于是他精心谋划了一场变革。
岛上两股势力终于无法调和资源分配的矛盾,张老板和小王的群落,在马进的设计下,终于爆发了冲突。在双方两败俱伤之际,马进登上神坛,以拯救者的姿态,为大家抛出旧世界也许依然存在、应该团结缔造诺亚方舟回到旧世界的梦想,大家终于宁静下来,团结在一起,生产力得以重新整合,群体的合力达到峰值,马进也称为小岛上第一个大一统的领袖。那一刻,所有人相信自己的努力是为了回到文明社会的目标,于是,信仰诞生。而在信仰的引导下,一个乌托邦式的国度,赫然涅槃。在马进的崛起过程里,科技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用鱼交换的各种资源建造了一台发电机,发电机的力量,为这个信息孤岛与曾经的旧世界间,建立起的微妙联系,在所有人的心里,竖起了希望的灯塔。
如果说小王崛起是因为原始的力量崇拜,张老板的崛起是因为重塑社会价值体系,那么马进的崛起是他掌握了更先进的生产力并匹配了信仰引导。
但马进从来就没想过回去,他要的只是完成阶层跨越的逆袭,一旦成为统治者,拥有了绝对的权力,心态就会发生改变。维护既得利益的贪婪,让马进与弟弟、小王一起在发现每月都会有大船经过时,心态产生了异化。小王要揭露真相,马进在弟弟的蛊惑下,选择了隐瞒真相。至此,信仰与道德危机发生。
继续迷惑众人,终于让马进良心不安,当决定自我救赎时,他与弟弟作为统治者内部发生了撕裂,弟弟极力阻止他,只为继续蒙蔽大家,直到大船来临,两兄弟私下逃离——原来马进的弟弟充分利用了食物链顶端科技优势产生的信息不对称,与外界取得了联系,悄悄为自己和哥哥安排了后路,但要把其他人遗弃在岛上,作为在曾经旧世界里阶层鸿沟的报复。
当马进把这一切告诉众人时,被“世界已经可能不存在”的谎言欺骗太久的人们,都失去了事实与真理的基本判断,迷茫起来。马进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引爆废船,引得来往船只注意,让众人获救。在那一刻,他们曾经大费周章建立的信仰,坍塌幻灭。
最终,爆炸引来大船,马进却在那一刻跌落悬崖。众人得救,马进被海浪冲回海边,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他暗恋多年的女生,等待着他。
整部影片充满暗喻与讽刺,一群人144天的荒岛求生,俨然是一部人类简史,在一个小概率发生的时空里,人类与人性的演化大概率进程,做了充分演绎。影片唯一略显尴尬与勉强的是爱情线索,强行在结尾让女主角的爱情光环救赎了马进人性的将倾即倒。现实世界里,爱情其实是最脆弱的存在,如果人生的衰颓是多米诺骨牌,爱情,永远是最先倒下的那一块。
然而,无论怎样的救赎,人性里虽然微茫却生生不息的向善光辉,依然是指引人类冲破丛林灰暗,迎来诺亚方舟,到达彼岸的唯一信仰和力量。
这已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部预言。
愿人类,在下一次集体觉醒来临之前,在劫能逃。
一出好戏,
无非是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