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牛的左手突然一抖，烟屁股的余火差点烧着了他的指头。他赶忙抖掉烟灰，把夹在手上的烟头调整了一下位置。两根夹烟的指头，长年的烟熏火燎，已经焦黄皮皱了。老婆说像两根风干的腊肉，还特别加了一句，可惜不能吃。晕牛的左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支离破碎到不要不要的！食指和小拇指都少了半截；手背上横七竖八有好几道大口子，缝合的裂纹，像蜈蚣毛须须的爪子，看着让人发怵。
晕牛的两个徒弟，一个叫大恍，一个叫小恍。这都不是他们本身的名字，晕牛总嫌他们做事不带劲，丢三落四恍恍惚惚的，时间长了，大的就叫了大恍，小的就叫了小恍。一般情况下，晕牛在大恍和小恍面前都尽量板着个脸孔，担心在他们面前稀里拉松惯了，以后管不住人。只有闲来打打麻将，斗斗地主的时候，晕牛才会笑逐颜开。
晕牛是一家玻璃店的老板。镇上的玻璃店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凭着勤奋和精干，晕牛的玻璃店已经做到镇上老二的位置了。超过丁老大不会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晕牛心里常常这样想。晕牛丢掉那根已经含湿了的烟屁股，用一种习惯了的语气喊叫小恍的名字。他本来心里还犹豫，原本脑子里想的是叫大恍去，但稍一掂量，还是叫了小恍的名字。这桩事必须办得妥当了，想起大恍近些日子的神情，说话时老是东张西望地眨巴着眼睛，好像心里有鬼一样。于是晕牛的脑子来个急转弯，临阵换将，决定还是叫小恍去。晕牛喊叫的声音，前半声平缓，后半声突然抬高，——“小恍～”。他希望这唤人的声音能带上点老板味儿，但也不失了一点亲热感。
晕牛一边关照小恍马虎不得，千万马虎不得。这一单装玻璃的活是给一个重要人物做的，搞得好了后面还有好事等着他们呢！背着手踱到正在角落里写唐诗的儿子后面，笑模笑样已经预备好了一点惊喜的心情，只要看到儿子的写字本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诗句，马上就可以像打开啤酒瓶一样开瓶享受好心情了。然而，晕牛看到的情形几乎令他气得跺脚了，儿子正在哼哧哼哧地用玻璃碎片粘贴玩具，那玩具看起来整个就是一个四不像，电视？手机？还是一个机器人？更绝的是在玩具边上意想不到的地方还粘上了一个加多宝的饮料罐。晕牛气得直翻眼睛。原本准备用来抚摸儿子的手，顺势就在他后脑勺上刮了一巴掌，嘴里一口连声地骂：“报应，报应，叫你龟儿抄唐诗，你却……”随后就举起他的左手开始忆苦思甜了。这是第几次用他残缺的手指来教诲儿子，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最开始的几次儿子看到老爸举起的左手掌，惊愕，痛苦，后悔的表情交替出现，现身说法的教育效果立等可见。然而随着那手掌出现频率的增加，儿子脸上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麻木了，甚至还可以捕捉到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了。最近两次，儿子索性用小手掌把自己的脸旦捂了起来，晕牛哪里知道，正躲在指缝后面东张西望的儿子，在墙边立着的哈哈镜里看到的他，一会像一只咆哮的老虎，一会像一只漫画里暴牙的兔子，这一幅幅的图画都印在了儿子的记忆里。儿子在心里发问，老爸到底是一只老虎还是只兔子呢？
晕牛从十几岁开始，一路拼搏到了如今老板的位置。三十几岁的他，有时候在少年人面前也忍不住夸夸口了，说他走过的独木桥比别人走过的路还多。人这一辈子两根独木桥必须得通过，一根是想方设法要赚更多的钱，走过去了下辈子就衣食不愁了;另一根呢，无论如何也要把儿子栽培好了，光宗耀主，脸上有光，这是咱中国人的传家宝。
小恍抱着工具包，一脸木然地站在门口。晕牛从对儿子气脑的情绪中回过头来，小恍那一副木然的样子，又挑动他的神经，就像碰触到小孩子手中一个会发声的玩具，他又叽哩哇啦地抱怨开了。他刚才说的千万马虎不得的事情，是指着“休闲山庄”的安装工程说的。“休闲山庄”在当地有名气不说，主要是老板娘还是刘镇长的一个表亲戚，镇政府新竣工的办公楼，要搞定安装玻璃的活儿，刘镇长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晕牛心里面盘算，如果能接下新办公楼的活儿，坐实镇上玻璃大王的第一把交椅就是分分钟的事了。前几天晕牛老婆在菜市场碰到“休闲山庄”的老板娘，老板娘还专门附着他老婆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说是有希望有希望，前些天她当镇长的老表在饭桌上吃得挺高兴的，她就趁机给晕牛家提安装活儿的事，刘镇长挠着头皮，嘟着嘴唇说，有希望有希望，只是丁老大也……
晕牛老婆从老板娘那里捎回来的话，这些天成了两口子离不开嘴的话题，吃饭睡觉干活都在谈论个没完。“你说，刘镇长说‘有希望有希望’，为什么要连着说两遍呢？”“为什么又要在后面加上一句‘丁老大也……‘这句奇怪的话呢？”两口子像着了魔似的议论不休。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忧心忡忡。有一天深夜，晕牛甚至把熟睡中的老婆推醒，因为他突然感觉领悟到了“丁老大也……”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急不可耐地要说给老婆听。儿子看到老爸老妈神神叨叨的样子，跟他和小伙伴们争论什么冰棍好吃，或者奥特曼和变形金刚谁更厉害一样的停不下来。他无数次听到丁老大这个名字，心想他自己有一天要是能帮上老爸一把，超过丁老大就好了。老爸老妈再也不会这样神经兮兮的了。
晕牛安排小恍马上去“休闲山庄”把安装尺寸取回来，他心里已经打算好，这一单就免费给老板娘做了，他把老板娘看做是一把钥匙，如果要解决好“丁老大也……”这个难题，他想老板娘这把钥匙一定得用好了。晕牛看小恍仍呆立在门口，眼睛望着远处的天际，好像心思都在漫游一般。他一下子就火了。忍不住又举起左手，灯光下那两根断掉的指头，以及手背上犹如蜈蚣毛须须爪子的伤痕，看起来确实让人心悸。他又开始喃喃地讲他断指的故事了……。其实他的故事因为讲得多了，大家都很熟悉，几乎都能背下来了。食指是因为加班突击出的事。夜深了，第二天上面的领导要过来检查，要把工程赶出来。他是一个干起活来出了名的拼命三郎，经常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因为那两天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的，干活时，一个不小心碰掉了一块立在高处的厚重玻璃，刚好砸中了食指，划伤了手背……所幸的是，第二天领导并没有来检查，说是领导很忙，因为别的事耽误了……。小恍站在门口，心不在焉地听着晕牛讲他的故事，还时不时在心里替他补充漏掉的部分。他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不知交换了多少次。晕牛正准备接着讲他小拇指致残的故事时，突然瞄到儿子的背影一闪，接着就是易拉罐被狠狠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儿子砸掉了他刚才粘贴的玻璃玩具上的加多宝罐子，快步从小恍身边跑出去了。
晕牛到最后才知道小恍始终呆呆地立在门口不肯出发的原因，他身上没有钱，连坐车和吃晚饭的钱都不够了。晕牛问他钱都弄哪去了？工资才发了没几天。小恍支吾半天，心想明知故问啊，不都输给你了吗！确实，晕牛已经估计到是这种情况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他想要故意问问，一是为了逗逗乐，二是要再套套事情的真假。正在这个时候，晕牛听到一阵气呼呼女人的声音传进来，旋即一个穿着光鲜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面前，晕牛一眼认出是丁老大的老婆。看得出女人还在气头上，她控告说晕牛的儿子用石头去砸他家的玻璃窗！晕牛听了，先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平静地问道：“砸中了吗？”“幸好还没有！”“那就不是我的儿子了，他砸东西的本事是一砸一个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