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乔

(一)

        因为发烧,左乔不得已向老板请了假。她在公司门口蹲了一会儿,咬咬牙自己站起来,慢慢走回家。

  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消失在风中,她皱着眉头轻轻叹口气,慢慢走回家。

  回家路上,有一家三口走在左乔前面。小姑娘才七八岁,蹦蹦跳跳地拉着爸爸妈妈的手,笑嘻嘻地说着自己在学校的事情。爸爸俯身抱起她,在她圆圆的小脸蛋上猛地亲一口。妈妈拿着手机给他们拍照。小姑娘吐着舌头做怪表情,一家人哈哈大笑。

  七八岁时的左乔是什么样的呢。

  无休止地争吵声,责骂,家具砸在地上发出的碰撞声,血淋淋的伤口,母亲的哭泣。

  支离破碎。

  “左乔,你说你为什么姓左?你为什么是他的孩子。”

  印象中,母亲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这样的话。那个喜爱穿蓝色格子裙,身上带着栀子花味道的女人却红着眼睛,顶着一头鸡窝的头发,抓着左乔的衣领,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滚啊。”

  左乔自出生起就住在祖母家里,那个信仰佛教的女人,每天在家念佛经,吃得清汤寡水。性格奇怪,说话极少,任左乔自由生长。左乔瞪大了眼睛看着念着佛经的祖母,肚子饿得不行,却不敢打扰。她常常跑到家门口去,呆呆地望着有一天父母能来接走她。

  五岁那年,父亲将她接回家,他温柔地抱起左乔,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他说:“乔乔乖哦,我们回家了。”

  他送她上幼儿园,每天都来接她。用那双温柔的手。她从前少与人交流,无法跟上这些孩子的交谈。话未说完,别人就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去,独独她一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于是她便期待放学,期待那双温柔的手,她眷恋父亲身上好闻的味道。

   母亲在家里照顾她。母亲总是将头发扎成一个大辫子,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把虾米,豆腐切丁,和着米煮成粥,盛在白瓷碗中端给她。她小心翼翼接受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心中有些欣喜这迟到的爱。

  印象中的父母总是很恩爱,相敬如宾。没有见过剧烈的争吵。母亲在家洗衣做饭看书,父亲上班。晚上三人一同散步,母亲爱走在前面,给她和父亲拍照。

  七岁那年,她再次被送到祖母家去,祖母冷冷地看着她,嘴里说着,你个克星,当初你妈妈把你生下来就有人说你会给一个家庭带来灾难。你住在我这里,一回去没多久你爸妈就离了婚。她将她的衣物放进屋中,转身又做自己的事去。

  她又回到从前的生活。半年后,她被母亲接回家。才知道,这半年中,母亲一直忙着与父亲离婚。他爱上了其他女人。

  母亲知道后用一个晚上将行李整理好,一言不发地把离婚协议交到父亲手里,她说,我不要什么,孩子给我。她净身出户,将孩子接到出租屋里。

  左乔到了之后才知道,母亲的冷静全是假象。她整日整夜地喝酒,酒瓶子碎了一地。她删掉所有和那个人有关的照片。半夜她将左乔从床上拉起来,嚎啕大哭。她砸碗,砸电视,砸书柜。她将自己完美干净利落的一面展现给那个给她承诺一生一世却又离她远去的男人,又以这样的方式,对自己的女儿发泄愤怒与无助。

  左乔小时常常做梦。梦见从前父亲将她接回家时抱起她的温柔,母亲给她煮粥时眼里的爱意。她在梦里笑出来,母亲摇醒她问:“你是否不知好歹,你为何笑得出来。你跟他一样无情是吗。你果然是克星。”

  她懵懂地摇摇头,母亲痛哭:“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她看着母亲,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想起了那日祖母的话,说自己会给别人带来不好的结果。她自责不已,从此克星这个词便住在她心里。

  八岁时,她被送去学校。母亲认为她的年纪应该读小学二年级,执意让她跳级。她从小没有玩伴,班上的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团体,她不懂如何进入他们,她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孩子都可以那么开心。她不敢与别人交流,怕给别人带来不好的事情,就像父亲与母亲那样。她躲在角落里不敢声张,极力想发声却又害怕让别人失望。

  六年级有一次秋游,全班早上八点校门口集合。她迟到了十分钟,急急忙忙带着便当赶到校门口,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小心翼翼地给班长打电话,班长在电话那头告诉她:“啊?你没来啊……我们还以为人到齐了呢就走了。”

  那天左乔坐在学校门口的大叔旁边,一边哭一边吃完了便当。为了不被妈妈责骂,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到晚上同学们差不多都秋游回家后才回去。

  左乔一直记得那天的夜晚,很冷很冷,月亮很圆。她走在路上,觉得大街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悲伤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更多悲伤的事情,这是真的。

  左乔远远地对着小姑娘笑了笑,就好像对自己童年时期缺少的美好笑一笑。

(二)

  拿钥匙,开门,关门,换鞋,打开电脑,工作。

  她觉得很累,趴在桌上,想小憩一会儿。

  不知名的花香从未关紧的窗户传来,玻璃外灯火辉煌,烤串的生意红火,酒吧里的青年男女散发出迷人的荷尔蒙气息。

  她梦见有人轻轻叫她的名字,左乔,左乔。温柔动听。她嘴角轻轻扬起。

  直到很久以后,左乔才知道母亲的暴躁,祖母的怪异,父亲的离开,别人的议论不是自己的错。长大些,她看着已经白了些头发的母亲,她突然明白了母亲对父亲的爱意和愤怒。

  她认为这种感情太过复杂,这是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她不想过于深究。

  她也明白了母亲之所以将气发泄在她身上,是因为自己是她与他的结合,那个她爱了一生又伤透了她的那个人。她无法去找那个人,将这种极端的行为发泄在了自己身上,也就是母亲与那个人如今唯一的联系上。

  可是她不知道如何改变自己。自卑已经深入骨骼里,她无能为力。

  那年祖母的一句克星在她的心上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记。

  初中后,她远离了母亲,选择了住校。她申请独住,自己住在一间比其他寝室破旧的房间中。她常常担心家里的那个脆弱的女人,她现在已经找到工作,成为了图书管理员。她也恨她,恨她为什么要来自己又不好好珍惜,为何她不能有其他孩子一样正常的日子。

  她不想见到她,也害怕见到她。

  她依然很少说话,晚自习后常常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在夜色中走得很慢。

  她很迷茫,她觉得自己一生缺的东西太多了,却又不知向何处寻找。

  她开始逃课,夜不归宿,喝酒麻痹自己,抽烟。她以这样的方式去寻找爱,寻找自由。

  初三那年,左乔翻墙出去喝酒,却被人拽下来。

  那晚月色很好,凉风习习,寂静无声。她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人。他穿着校服,高了她一个脑袋。

  夜色太黑,她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知道是个男生。她转身并不打算理睬他,双手攀上墙壁,却再次被拉下来。

  “同学,回去上课吧。”

  他的声音响起,她皱了皱眉头:“你是学生会的?”

  一束光照过来,左乔愣在原地,一双手拉过她,用力地跑起来。

  男生的手很大,骨骼很长。他抓着她的胳膊有些紧,带着她穿行在夜色中,跑过花香。男生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是肥皂认真搓洗后,将衣服晾在阳光下的气味。她有些着迷,觉得似曾相识。

  “乔乔,走吧,爸爸来接你了。”

  她想起了那日父亲将她从祖母家接回来的场景,一双宽大有力的手将她抱起。她趴着她的肩头,父亲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让她万分安心。

  她没有回过神,只知道跟着不停地跑。

  “刚才保安在检查。最近查得紧,女孩子出去也不安全,快回去上课吧。”

  他们在教学楼下停止。灯光映亮了他笑意盈盈的眼睛。他的额头有一层细细的汗,是奔跑留下的痕迹。左乔微微抬头:“哦。你叫什么名字?”

  “宋洋。”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在背后叫住她的名字:“左乔。我认识你。太晚了,以后不要出去了。”

  她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她依然沉默,依然叛逆,依然逃课,只是听了宋洋的话没有再在晚上翻墙出去。

  很久后的一天左乔在寝室里睡觉。床单洗后并没有干,她管不了那么多,铺好后倒床就睡。她睡的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她看见了脾气怪的祖母,苍老脆弱的母亲,远离的父亲。不知所措无助孤单的自己,她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彷徨,不知道去哪里。她用力讨好,用力地跑,每一次都是错的方向。

  她追寻着人生的意义和终点,可是有人追她,她硬着头皮抗争,将自己弄的遍体鳞伤。最后她无能为力,她跳入大海,想一沉到底,一双手将她从绝境里抱起,那个人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像极了自己的父亲。那人轻轻唤她的名字:“左乔,左乔。醒过来吧。”好像将她从迷茫中拉出来。她抓紧了那双手,安然睡去。

  醒来时睁开眼睛,正躺在白色的床上。窗帘被风吹开,外面冬日的腊梅开得正好。

  “你醒了。”

  宋洋坐在她床前,静静看着她。

  “以后不要睡在湿床单上,这是医院,你发烧了。”

  “这是你男朋友吧,你一直没去上课,他好说歹说才让宿舍阿姨放了人。叫你你不应,他一脚把门撞开把你抱到医院来的。我学生时啊也谈过恋爱呢,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你老师的。来我看看……烧退了,没事输完这瓶就可以回去了。”

  年轻的小护士端着药急急忙忙进来,又急急忙忙出去。

  左乔没有说话,她想起了那个在梦中好闻的味道,那个紧紧抱住她的手臂,那些试图将她唤醒的一声声温柔的左乔。她不说话,她偏着头静静看着他。

  风吹起,窗帘鼓起来。瓶子里的药保持着均匀的速度一滴一滴往下掉,她手上的血管细,点滴的速度被放到了最低慢。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宋洋穿着灰色的羽绒服,含着笑意,他缓缓开口:“左乔,左乔。你终于醒了。”

  语气如同梦里。

  醒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左乔揉了揉眼睛,对着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轻轻叹口气,开始做白天耽搁的工作。

(三)

  “左乔,你睡了吗。”

  宋洋站在大楼下,望着八楼那间仍然亮着灯的屋子,一字一句地在手机上打下这行字,又一字一句地删除。

  他裹着羽绒服,站在楼下望了很久。

  八个小时前,他被中学的哥们李遇叫去吃饭,哥们不久将结婚,把他叫去回顾青春。

  “我啊,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娶媳妇了……嘿嘿……还比你快。”到场的有五六个人,李遇一喝醉了就开始激动,滔滔不绝地讲起往事。

  “想当初那会儿,你们都不敢相信我两会在一起吧?老子这不证明了老子是对的?”

  在场的人一片唏嘘:“你就是走了狗屎运。”

  “唉有句话怎么说,一切皆有可能。像宋洋跟左乔,你们谁能想到他们会分手?”

  大家突然安静下来,把目光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宋洋。宋洋拿起酒跟李遇的杯子一碰:“都要结婚了,就你事儿多。”然后一口喝下。

  李遇也笑笑,赶紧自罚三杯,把话扯到其他地方去。

  聚会散了之后已经是十二点,宋洋回到家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天宋洋检查每个班的人数是否到齐,找遍了也没看见那天在学校翻墙被他拽下来的左乔,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动作比大脑先行一步,用身体撞开那扇寝室门。冲进了她的寝室,看见她全身冒汗缩在床上。他叫她的名字,他看见左乔紧紧拽住了他,眼角依稀挂着泪痕,他听见她说:“爸爸,你终于来了。”她轻轻舒了口气。

  他抱起她往外冲,一直往医院跑。这可能是他从小到大跑得最快的一次,他一心一意,只想把她送到医院。左乔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好像一个小孩子抓住自己心爱的娃娃不让别人抢走。她的眼角流着眼泪,她轻声说着话。

  “爸爸,这次别走了。”

  “我很想你。”

  病房里,左乔醒来后冷冷地注视着他,与刚才的样子完全不同。

  “左乔。”

  她不说话,将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宋洋不知道这是怎么的一个姑娘,他听说年级上有个女生,不爱说话,很叛逆。他将她从墙上拽下来,拉着她的手跑到操场上,把她抱到医院来,她至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感激,仍然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忘不了她发烧时紧抓住他胳膊时的神态。他觉得这个女生不是别人说的那个样子。

  他突然想要了解她。

  “跟我,在一起吧。”

  左乔睁开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微微颤抖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她将头低下来,手挡住眼睛,悄无声息地哭泣。

  宋洋慌忙上前找出身上所有的纸巾递给她,拍拍她的背:“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了吗?对不起对不起。”

  左乔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清澈明亮含着隐隐笑意,她看了宋洋很久,看得宋洋都不好意思准备离开。她的声音仿佛从远方来,她说:“好,宋洋。”语气坚定好像在宣誓一般。

  那张严肃又神采奕奕的脸不同与其他任何姑娘,宋洋突然想起她那日倔强又认真的表情,仿佛那是她做过的最勇敢郑重的一个决定。他突然很想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黑色的羽绒服,慢悠悠地走到左乔家楼下。十一月的风很冷,他低着头,拿出手机,又放进包里。

  左乔,你睡了吗。我现在很想你。或许你不会知道,永远都不会啊。

(四)

  6点28分,左乔站起身拉开窗帘,太阳从地平面上升起,她眯起眼睛。

  生气蓬勃而出,光照耀万物。

  左乔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要外出几日。自己躺在家里睡觉,突然肚子剧烈疼痛,她全身冒冷汗,在床上翻滚,在地上缩成一团。

  她感觉到液体流动,那时她并不知道生理期是怎么回事。她看着裤子一点点被染红,心里悲哀地想:“我要死了。”她勉强撑住自己站起来,拉开窗帘,一场壮丽的日出映入她眼里,她看着太阳光一点点一点点溢出来,洒满大地。她觉得自己身体的血液也在悄悄溢出来,随着这场日出一起,她很快会被抽空。

  她提笔写下遗书,然后躺在地步上,等待死亡。母亲那日回来见到她,将她抱起。她慢慢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还在人间。向母亲说了详细的事情之后,她才递给她一条裤子,淡淡的说,你长大了,正常。

  或许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只是一个无知少女缺乏生理期知识所导致的错误认识。但只有左乔自己知道,她在意识到自己快要死去时想了什么。

  她看着太阳,想着悲催的童年,怪异的祖母,陌生离去的父亲,美好脆弱又可怕的母亲,渺小的自己。

  她这十几年的时光,过在恐惧,担心,小心翼翼不明讨好所以之中。她不知道未来在哪里,除了五岁的美好短暂的时光如同梦一场,她似乎没有被善待过。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觉得有点可悲,但却出乎意料地有些小小的欣喜,欣喜她终于要远离一切人间的闹剧了。

  她闭上眼睛躺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有些解脱,她想认真睡一觉。等到太阳落下,她就会离开的。

  可惜没人会知道她此刻想的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恐慌,悲伤和庆幸。

  所以后来,后来宋洋在病房里,那么真诚地对一个不被善待的她说“跟我,在一起吧”时,她会突然落泪。并不是收到惊吓,是因为宋洋的眼神太过真诚,她没有见过这样真诚善意的眼睛,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一个人这样的去对待。

  她好感动。

  宋洋不明白,自己在她贫瘠的日子里,占了怎样重要的地位。是一切的转折,是黎明,是安慰,是救赎。

(五)

  天亮了。

  宋洋抽完了最后一支烟,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慢慢走回家。

  他深深望了一眼八楼的那扇窗户,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左乔穿上白色羽绒服,从家里出门去上班。她低着头,无意间瞥到一个身影,她心一愣,停下脚步注视了他好久。她看见他慢慢转过头来,她慌忙低下头,转过身一路小跑,将自己混进人群中。很久以后才回过头。她看见那个身影已经转了回去,离她的视线越来越远。

  宋洋。

  算起来我们也离开了六年了,你回来了一年了。

  从你回来的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恨这座城市太大了,大到两个住在这座城市那么熟悉的两个人,怎么都碰不到一起。我没有任何机会,以偶遇的借口看看你过得如何。

  可是现在这一刻,我觉得这座城市太小了。让我挫不及防。

  我还是以狼狈的姿势逃走了。这几年啊你当初要照顾的那个人已经学会了照顾自己,只是依然找不到生命的方向,对生活随遇而安。

  那么你呢,你还是当初那个勇敢向上的少年啊。

  一阵风吹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左乔挤来挤去。有推着车的小贩让她让开,她抱歉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宋洋,我很想你。

  左乔,如果我没有记错,如果他们没骗我,这是你上班的路。我回头,没有看见你。

  我们本来可以每天一起走这一条路上班,为什么会这样。

(六)

  后来,宋洋不顾一切目光和议论来到左乔身边,他带她去看电影,送她礼物,熬夜复习给她讲题,接受她的依赖。

  他带她去骑车。风在耳边响起,雨后的空气有些潮湿,早上的小路行人寥寥。她小心翼翼地张口:“宋洋,你怕不怕我是克星。因为我的到来,才让我爸妈离婚的。”

  “啊?你说什么?就算克星我也不怕。”

  宋洋的大叫着,左乔趴在他背后:“你身上的味道很像我爸爸。宋洋,那个味道是我这些岁月里唯一的慰籍。你会不会走,像他一样。”

  宋洋听得莫名其妙,但仍然笑笑:“我能去哪?这里才是我的家。”

  “宋洋,”左乔抓紧了他的衣服,“把车停下,我带你去见我妈妈。”

  宋洋推着车,和左乔一起穿过一条窄巷子,楼上晾着的衣服滴水下来,他们慢慢地躲避着。青苔长满了石阶,破旧的楼道常年无人清扫。左乔用钥匙打开那扇门。

  房屋很干净整洁,就像一直无人居住。左乔轻轻地喊:“妈。”

  一个女人从房间走出来,穿着厚厚的外套,见到左乔微微点了点头。

  “阿姨好。”

  她扫了宋洋两眼,突然冷笑道:“左乔?怎么,都谈恋爱了?不是好东西。”

  她喝下一口水,然后把杯子往地上砸,骂着进了屋。左乔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宋洋说:“见过了,走吧。”

  天台上空有鸟儿飞过,寂静无声。

  “你看见了吧,我妈妈她是这样的。”

  “我从小都这样,我无所谓。可是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你就可能会面临没日没夜的争吵。”

  左乔坐在地上,眯着眼睛讲起往事。

  祖母,父亲,母亲。小学,中学。她眼睛空空的,看不出来喜怒,也一滴眼泪也没有。

  “宋洋,我很喜欢你。我没有爱过人,但是我觉得你是自由的,我这样不美好的过去和这样一个性格的我,全部让你知道。我做好了你离开的准备。”

  宋洋站在左乔的身旁,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一脸的平静,好像在讲一个和她无关的故事。

  可是他明白,这样的平静下,是怎么样的波澜起伏。

  “我也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但是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喜欢她的所有组成部分。好的,不好的。是吗左乔。”

  他微微笑着。

  突然下起了大雨,左乔的头发被淋湿,雨水从她的发梢往下滴。宋洋脱下外套搭在她头上,拉着她离开。

  他拉着左乔的胳膊走在前面,没有听见身后的左乔那声很轻的谢谢。这声音消失在雨中。

  左乔依旧叛逆,她整日跟着宋洋,吃饭一起,下课一起,买东西也要一起。不让他和其他异性讲话。

  她开始霸道,专横,无理取闹。她要在雨中骑车,她要逃课登山,她要宋洋陪她回家看她母亲,宋洋每次挡在她前面将她从发怒的母亲身边拉走,然后不管被骂得多惨都一个劲儿地向她母亲道歉,她像疯了一样紧紧抓住宋洋,又哭又闹。

  高三上期。

  宋洋班上的一位喜欢宋洋两年的女生写了一封情书。左乔看见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毁,丢进了垃圾箱。女生微微张了口,却什么也没说,哭着跑掉。

   “左乔,是不是过分了。”

  “你觉得我烦吗?明明是我们在一起的,她不能这样。宋洋,你以后见着就撕掉,不然我怎么感受得到你喜欢我。”

  “左乔,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包容你,包容你的依赖,任性,无理取闹。”

  宋洋皱着眉头,左乔看着他,又恢复了初三那年,教学楼下的那副表情。

  “好。”

  她转身跑开。

  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宋洋请假跑遍了整座城市也没有找到她。最后在雪山上发现了浑身发抖的左乔。

  他脱下外套给左乔,抱起她往回走。他滑下了山,摔断了腿。医生说要休学一年。

  又是病房里,窗外腊梅依然怒放。他躺在床上,别过头去:“你知不知道我明年高考。”

  左乔没有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她走近一步,宋洋说:“分手吧左乔。”

  她将自己的外套脱下了搭在她身上,郑重其事地说:“好。”

 (七)

  下半期,左乔拼了命地读书,考了重大。宋洋休学一年,第二年的高考去了川大。

  左乔,你现在怎么样。我已经回来工作整整一年了,我没有和你联系。我不敢啊,我怕你还怪我,我怕我打扰到你的生活。

  你现在好吗,还和从前一样吗。我没有在你身边,你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希望有一个一直包容你,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我希望那个人是我,或者……是你喜欢的其他人也好。

  但是原谅我心里有一点点的自私吧,我仍然希望,那个人是我。

  毕业后左乔回到了这座城市上班已经两年。宋洋也回来一年了。

  这些都是他们在同学口中听到的消息了。那些往事无人再提起,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对方在自己心里是否依然存在着温度。

  左乔在人群中依旧很沉默,没有什么朋友,在一家普通的杂志社上班一个人生活。过得且过。

  她曾经的无知,尝试对生活的抵抗,任性,无理取闹也慢慢褪去。

  她依旧找不到一个救赎,将她从痛苦糟糕地回忆中拉出来的双手。

  那个人是宋洋,可惜他已经走了。

  你说要是遇见你时,我再美好一点就好了。

  我想有一个平凡普通的家庭环境,有一个优异的成绩,拥有像其他女孩儿一样漂亮的裙子,眼睛里全是神采飞扬没有一点点的疲倦地站在你面前。

  可是这些我都没有。

  现在我已被岁月磨掉了棱角,唯一不变的是记忆中的你。

  宋洋。

  曾经那么糟糕的我会慢慢好起来的,那你呢。

  对不起,如果当初我再,好一点点就好了。

   左乔慢慢地走着。

  宋洋突然接到电话要他去另一条街拿一个东西,他转过身,朝着反方向走去。

  白色羽绒服,低着头,步子缓慢。他很远很远就看见了她,停下布子,一动不动,等她走近,才轻声叫到:“左乔。”

  左乔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她很惊讶他为什么会突然往反方向走,一时有些心慌,明白走已经是不可能了,她硬着头皮:“宋洋。”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还行。你妈妈……还好吧。”

  “她去世了,前年春天。她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她辛苦了这么多年,或许是个解脱。”

  “宋洋。”

  “嗯?”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没事了,都过去了。”

  “……你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

  宋洋穿过马路。

  不要回头,宋洋,回不去了。

  他暗暗告诉自己。

  左乔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住他:“宋洋。”

  宋洋停下来回过头微笑着看向她。

  夜晚时将她从墙上拽下,拉着她的手穿过校园。

  撞开门将她抱起来,温柔地叫t名字。

  医院里,他看着她,仍然是这样的笑容,他让他们在一起。

  自行车上,他说他不怕她是个克星。

  他陪她去见她母亲。天台上,他说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她的全部。美好的,不美好的。

  雪地里,他脱下外套穿在她身上,抱起她往回走。

  病房里,他冷漠的声音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宋洋,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16岁以前,她忙着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和真相,打了一场又一场的仗。她忙着消除祖母说的自己体能的克星,忙着迷茫,忙着讨好,忙着沉默。

  遇见他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是个孩子。

  她又想起了父亲那双将她抱起的手和身上的味道,那是她整个孩童时期最美好的记忆。

  宋洋,他不仅给了她美好的记忆。他包容,理解,教她然后去爱,让她被爱。

  她想起第一次生理期时写下的遗书,她曾以为生命中无值得留恋的东西,现在她看着他,她突然很想要想要好好活着,和他一起好好活着。

  只是宋洋,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我们还可以结盟吗。

  她泪流满面望着宋洋,用力地微笑着。没有再说一句话,将所有感情刻在眼睛里。

  宋洋,我很想你。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她看见宋洋隔着人群,向她重重地点头,他说:“好”。

  他跑向左乔,始终微笑着。

  模样犹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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