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邹枚路传（二）
邹阳（约公元前206年～公元前129年），他是齐国人。汉朝建立后，各诸侯王为了治理好封国，都招纳聘用贤人。吴王刘濞招揽四方游士，邹阳和吴国人严忌、枚乘等一起到前去出仕为官，他们都因为善写文章雄辩出名。过了很长时间，刘濞因为自己的太子刘贤被刘启拍死，推辞自己有病不到长安朝拜，暗中谋划造反，邹阳上书劝谏。因为这事还处在秘密之中，所以他不敢明加指责，而是援引秦朝的事情作为例子，转而推测匈奴、越、齐、赵、淮南等和朝廷对抗的结果，最后才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思。他是这样写的：
臣听说当年秦王坐在曲台宫中，悬衡天下，随便划地为界，但没有敢对秦国进犯，秦军兵威加于匈奴和越人；但在其晚年末路，张耳和陈胜联合各路人马，叩开函谷关，咸阳随后危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秦国的列郡都不相亲，万室都不前来相救。现在匈奴人多次进到北河之外，上射飞鸟，下捕伏兔，进攻城池不休，汉朝的救兵源源不断，死者前后相随，运输兵器的辇车前后相连，粟米粮草运输千里不绝，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强赵想保卫河间，六齐对惠帝高后有恨，城阳王刘喜因刘兴居被杀在卢博顾盼，三个淮南王思念刘长被杀的坟墓。大王您一点不担忧，臣却担心救兵会不一心一意，那样匈奴人铁骑就会窥视邯郸，越人的水军也会进攻长沙，在青阳聚集战船。那样梁国就会汇合淮阳国的军兵，进军淮东，越过广陵，以便切断越人的粮道，汉军也会沿着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助赵国，匈奴人也会深入中原，并且越进越深。这就是臣替大王担忧的。
臣听说过只要蛟龙昂首奋翼，就会浮云出流，雨雾聚集。圣王高节修德，那样游谈之士就会思名归义。现在臣尽智努力，殚精竭虑，这样在哪国都能干好；臣修饰起浅陋之心，在哪个大王门下不能得到一官半职呢？但是臣之所以经过多个诸侯王的朝堂，不远千里渡过淮水前来归到您的门下，不是厌恶我的国家而喜欢吴国的百姓，而是我私下里听说大王高风亮节，行事超人，尤其欣赏您的大义。所以希望您不要忽略我的话语，仔细倾听我的心志。
臣听说过一百只小鸟聚集，却不如一只鹰雕凶猛。在赵国未分之时，力能举鼎的武士一旦穿上军装，聚集在丛台，围观的路人马上就像集市一样，却不能避免赵幽王被吕后囚禁饿死。淮南王刘长联合山东侠客，敢死之士布满朝堂，却不能让刘长不再西迁。如果计议不合适，就是专诸、孟贲那样的勇士也不能保其安位，这道理非常明显。所以我只是希望大王审慎计议。
当初文帝入关继位时，成天提心吊胆，天不亮就穿衣起床办公。在成为天子后，他派东牟侯和朱虚侯东行齐国，褒奖齐王起义兵诛灭诸吕，接着划分齐国，把齐王的儿子都分封为王。他的皇子刘武和爱子刘揖分封为梁王和代王，增加了淮阳国的封地。结果济北王刘兴居叛乱被杀，文帝的弟弟刘长被囚禁到雍城，这两国难道不是因为出现了像新垣平那样的奸臣劝导吗？当今天子刚刚继承先帝遗业，谋划布局山东，控制关中，改弦更张，大臣们的深谋难测。大王您不加审察，我担心为吴国谋划之人，就好像新垣平在汉朝廷诈言能得到周鼎一样。如果真的那样，我们吴国就会国破家亡，后嗣灭绝。高皇帝烧绝栈道，水灌章邯，所攻则破，马不停蹄，收集疲惫不堪的百姓，率军冲出函谷关，大败项羽的军队。用水进攻，章邯丧失城池，陆上讨伐，项羽丢失国土，汉朝天下安定，诸侯王不能妄起邪念。希望大王您多加斟酌。
吴王刘濞根本不听邹阳的建议。
这时，汉景帝的小弟弟梁王刘武尊贵日盛，也招揽士人，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道刘濞不能接受劝谏，就都离开刘濞来到梁国，转而和刘武交游。
邹阳为人有智略，性格耿直不苟合于世人，他特立独行于羊胜、公孙诡之间。羊胜等人憎恨邹阳，就向刘武告恶状。刘武十分恼怒，派人把邹阳逮捕入狱，想要杀掉他。邹阳在他乡游历，害怕自己死后拖累家人，就在狱中上书说：
臣听说过，忠诚往往有所回报，诚实的人不会受到怀疑，原来认为这是常事，现在才发现这都是虚妄之语。当年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信义，精诚之心感动上天，以至于白虹贯日，但太子丹却害怕荆轲不去刺杀秦王；卫先生为秦王谋划长平之战方略，太白星进入昴宿，掩盖了昴宿诸星的光辉，但秦昭王却表示怀疑。精诚之心让天地发生异象，却不能让太子丹和秦昭王相信他们，这难道不很可悲吗？现在臣我竭尽诚心，陈述计议，希望您能知晓，可是您的左右大臣都不明白，反而让我受到审讯，受到世人怀疑。这就好象荆轲、卫先生再生，而太子丹、秦昭王仍然不觉悟一样。希望大王您详察。
当年卞和献宝被楚王诛杀，李斯尽忠被胡亥处以极刑，所以箕子假装狂颠，接舆逃避世俗，这都是害怕遭受祸患。希望大王审清卞和与李斯的本来意图，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样听信馋言，而让臣成为像箕子和接舆那样的笑柄。臣听说过比干因尽忠而被剖心，伍子胥因直谏而被杀掉，他们的尸体被装入马革鸱夷中，我起初不敢相信，现在才明白这是实情。希望大王您详细考虑，多加哀怜。
俗话说：“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主要在于了解和不了解。所以樊无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把自己的脑袋借给荆轲帮助太子丹行事；王奢离开齐国来到魏国，在城头自杀后退却齐军，从而保存魏国。王奢、樊於期并非因为新结交了齐国、秦国而替燕国和魏国卖命，只是因为他们离开这两个国家为新的国君毅然赴死，其行为合乎自己的志向，也因仰慕无穷道义。所以苏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却一生为燕国效忠；白圭为中山国出战丢掉六城，却替魏国攻取了中山。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他们之间赤诚相知。苏秦在燕国担任相国，有人在燕王面前诋毁苏秦，气得燕王对着进馋言的人按剑大怒，把自己的宝马杀掉给苏秦食用；白圭攻占中山国后十分显贵，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诋毁白圭，魏文侯马上赏赐白圭夜明珠。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两位君主对待两位大臣，彼此信任，肝胆相照，怎能因浮说虚语而变心？
所以女子无论美丑，入官就会遭到嫉妒；士人无论贤良不肖，入朝就会被别人眼红。当年司马喜在宋国受到膑脚之刑，最后在中山担任相国；范睢在魏国被折断肋骨，打掉牙齿，最后封为秦国应侯。这两人都自信他们的策略肯定会被推行，所以放弃朋党间的私交，孤独前行，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别人憎恨嫉妒。所以申徒狄投入雍河自尽，徐衍背着大石头跳入海中。他们不被世人所容，仍然一心坚守道义，不愿意苟且偷生，在朝堂上阿谀奉承以讨得主上欢心。所以百里奚在路上靠乞讨活命，秦穆公把国家委任于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任用他治理国家。这两个人难道是在朝中任职，受到身边左右的人称赞，然后两位主上才起用的吗？因为他们彼此心灵感应，行动合拍，关系如胶似漆，像亲兄弟不分离，兄弟不能分离，难道会受到众口迷惑吗？所以偏听偏信生奸，只信任一人会成乱。当年鲁定公听季孙氏的说后驱逐孔子，宋眧公采纳子冉之计囚禁了墨翟。凭借孔子和墨翟的雄辩口才，都不能使自己免于别人馋言陷害，随后两国危急。为什么会这样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秦穆公重用戎人由余从而称霸中国，齐国重用越国人子臧从而在齐威王和齐宣王时期强盛一时。这两个国家难道会拘泥于世俗，迁就世风，被那些奇谈怪论所蒙蔽了吗？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所以心意相合，就能使匈奴、越人成为兄弟，由余和子臧就是例子；如果心意不合，就会使骨肉成为仇敌，朱、象、管、蔡训是例子。现在人主如果真心发扬齐桓公、秦穆公之明，抛弃宋昭公、鲁定公容偏听偏信，那样就会胜过五霸，和三王同辉。
所以圣王一旦醒悟，马上就会宠信身边人之心，不能因为身边人常说其贤良而重用他，而要册封比干的后人，修整孕妇的坟墓，所以其功业才能覆盖天下。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欲善无止境。晋文亲近他的仇人勃鞮，最后称霸诸侯；齐桓公重用仇人管仲，最后匡扶天下。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两位君主仁慈可亲，以诚心对待他们的仇人，不受空言迷惑。
至于秦国使用商鞅变法，向东削弱韩、魏，使秦国强盛于天下，最后商鞅却被处以车裂。越王使用大夫文种的谋略，击败强吴后称霸中国，文种却被诛杀。所以孙叔敖三次辞去楚国相国之位而不后悔，于陵子仲辞掉三公替别人灌溉菜园。现在人主如果真能丢掉骄傲之心，怀负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与士人同甘共苦，那么夏桀的狗能也对帝尧狂吠，盗跖的宾客也可指使其刺杀许由，何况凭借万乘之权，手中有圣王之资呢！至于荆轲为太子丹刺秦王，不惜亲族连坐，要离为吴王阖阎刺杀庆忌，不惜先让吴王烧死他的妻子儿女，其他又怎么值得向大王提起呢？
臣听说过把夜明珠和宝璧在暗中扔到大路上，行人们无不按剑斜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无缘无故来到面前，大家都不敢相信。树木弯曲不直，盘旋曲折，形状奇特，但却成为国家万乘之器，是因为身边左右人事先进行了雕琢。所以没有缘由出现在面前，就是夜明珠和宝璧，只会让人心生怀疑而不感念其德；有人先进行引导，那么就是枯木朽株，也能让人不忘其功。现在天下普通百姓和穷居之士，身处贫困，就是有尧、舜之术，拥有伊尹、管仲的口才，怀抱龙逢、比干的忠诚，却没有像雕琢树根那样的人引荐他们，就是想竭尽精神，要效忠于当世国君，但人主也会手握利剑，横眉而视。这样就使贫寒士人连枯槁之木、朽坏之珠都比不上了。
所以圣王制世御俗，就要像陶工操纵转轮一样，不受庸俗的话语影响，不在乎众多人的说法。所以秦皇帝轻信中庶子蒙嘉的话，转而俗任荆轲，让荆轲能带着匕首进入朝堂；周文王到泾渭之间射猎，装载上吕尚返回，得以称王天下。秦始皇轻信左右而亡国，周文王收集乌合之众而称王。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周文王能摆脱那些庸俗话语影响，博采高远精深的言论，因此能获取光明远大的道理。现在的人主沉溺于阿谀奉承之辞，被左右佞幸近臣牵制，使那些才识高远、不受拘束的士人和牛马一样的蠢人并列，这就是耿直的鲍焦愤世嫉俗的原因。
臣听说过，衣冠整齐上朝的人，不会以私心玷污公义；修养品德节操的人，不用私利损害自己的品行。所以，当看到有座城池叫做“胜母”时，曾子拒绝进入；当看到有座城池叫做“朝歌”时，墨翟马上驱车避开。现在如果想凭借威重权力，用显贵地位来拉拢、胁迫天下志行高远的士人，让他们玷污品行，阿谀奉承那些卑鄙小人，以便能接近君主，侍奉在左右，那么这些士人宁可隐藏在山林，或者老死在洞穴中，谁会肯跑到金阙下效忠呢？
邹阳的上书交到梁王刘武那儿，刘武立刻下令把邹阳释放，并且把他列为上宾。
黄其军
作于2021年10月13日（古历辛丑年九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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